山神庙的破洞漏下惨淡的月光，像一柄柄冰冷的剑，刺穿了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与药味。
莲晟涞坐在释空身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怀里的孩子早己哭累睡去，均匀的呼吸声在这死寂的庙内，显得格外清晰，却也格外讽刺——一个新生命的安宁，映衬着另一个生命的岌岌可危。
她的目光落在释空脸上，一动不动。
他依旧昏迷着，脸色白得像宣纸，嘴唇泛着不祥的青紫色。后心的伤口虽然经过了处理，但黑色的血渍还是不断从布条下渗出，如同某种恶毒的诅咒，一点点吞噬着他残存的生气。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那是黑风他们找来的解毒药草熬制的汤药，可灌下去多少，似乎都石沉大海，没能让他的呼吸变得平稳半分。
请来的老大夫早就摇着头离开了，临走前留下一句话：“毒入骨髓，伤及心脉，能不能挺过今晚，全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造化”？
莲晟涞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自嘲的弧度。
这个毁了她一生的男人，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魔僧”，他有什么造化可言？
他就应该这样死去，在痛苦和绝望中，偿还他欠下的血债。
莲家满门的冤魂，都在等着看他的报应。
她应该高兴的。
可为什么，看着他这副毫无生气的样子，她的心脏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甚至不敢去碰他的手，怕那刺骨的冰冷会灼伤自己。
“恨”这个字，像一道烙印，刻在她的骨血里，刻了十几年。
她恨镇国公府，恨萧靖远，更恨眼前这个男人。
恨他的欺骗，恨他的利用，恨他毁了她的清白，恨他让她生下了一个她既厌恶又无法割舍的孩子。
恨他……让她在这无尽的仇恨中，渐渐迷失了自己。
可现在，这个她恨之入骨的男人，就快死了。
死在她面前。
以一种近乎赎罪的方式——为了救她的孩子。
这个认知，像一根毒刺，扎在她的心头，让她坐立难安。
她站起身，走到庙门口，望着外面漆黑的夜色和呼啸的狂风。
乱葬岗的方向，似乎还能隐约闻到血腥味。
那里，有萧靖远的爪牙的尸体，有那个挟持孩子的黑衣人的血，也有……释空的血。
她想起了乱葬岗上的那一幕。
释空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个黑衣人，用自己的后背，挡下了那淬毒的一刀。
那一刻，他眼中的决绝和疯狂，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赎罪，而仅仅是……为了保护。
保护那个他从未真正拥抱过的孩子。
也保护……她吗？
莲晟涞不敢深想。
她怕这一点点的“可能”，会动摇她十几年来的坚持，会让她精心构筑的仇恨堡垒，出现一丝裂痕。
可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更多的画面。
荒村里，他高烧昏迷，却依旧在呓语中呼唤她的名字，忏悔自己的罪孽。
病榻前，他脆弱得像个孩子，身上的旧伤痕累累，有许多，她认得，是为了救她而留下的。
复仇路上，他一次次挡在她身前，用那双曾经捻过佛珠的手，沾满鲜血，只为护她周全。
甚至……在净业寺的那段时光，那些看似平静的日子里，他看向她的眼神，除了隐忍和挣扎，似乎……还有一丝她当时未能读懂的、深沉的情感。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刻意解读为“算计”和“利用”的细节，此刻却像潮水般涌来，冲击着她的心脏。
恨，依然在。
像熊熊燃烧的业火，灼烧着她的灵魂。
可在这业火之中，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滋生。
那是一种比恨更深刻，更痛苦的情感。
它让她在看到释空重伤濒死时，感到恐慌。
让她在听到大夫宣告他可能活不过今晚时，感到窒息。
让她……无法承受他的死去。
这个认知，让莲晟涞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稳。
她猛地转身，回到释空身边，再次蹲下身。
这一次，她伸出手，轻轻拂去了他额前汗湿的发丝。
他的皮肤，冰冷得像一块石头。
莲晟涞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她几乎落下泪来。
“释空……”她低声呢喃，声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你不能死……”
为什么不能死？
因为他的罪还没赎完。
因为莲家的血海深仇，还没有彻底得报。
因为……她还没有亲手杀了他。
这些理由，一条条在她脑海里闪过，坚硬而冰冷，足以支撑她继续恨下去。
可心底深处，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呐喊：
因为……你不想让他死。
这个声音，让她感到恐惧，感到无措。
她猛地收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
她站起身，想要逃离这个让她心绪不宁的地方，逃离这个让她动摇的男人。
可刚走了两步，怀里的孩子却突然动了动，小嘴呓语着：“爹……爹……”
莲晟涞的脚步，瞬间僵住。
孩子很少叫“爹”。
他对释空，更多的是陌生和畏惧。
可在昏迷中，他却下意识地呼唤着这个词。
血缘，真是一种奇妙而残忍的东西。
它让这个孩子，天生就与那个她最恨的男人，有着无法割裂的联系。
也让她……与那个男人，有着无法斩断的牵绊。
莲晟涞缓缓地转过身，重新走到释空身边，缓缓地蹲下身。
她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轻轻握住了释空那只冰冷的手。
他的手很凉，很僵硬，指节因为痛苦而微微蜷缩着。
莲晟涞用自己的双手，紧紧包裹住他的手，试图将自己的一点温度，传递给他。
“你听到了吗？”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孩子在叫你。”
“你不能死……”
“你的罪还没赎完……”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滴落在释空冰冷的手背上，也滴落在她自己的心上。
这泪水，不是为了原谅。
也不是为了爱。
而是为了这十几年来的痛苦和挣扎，为了这无法摆脱的命运纠葛，为了……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那份正在悄然滋生的、名为“不舍”的情感。
她看着释空苍白的面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看着他微弱到几乎感觉不到的呼吸。
心中那份刚刚萌芽的情感，像一株在绝境中生长的莲，在恨的泥沼里，艰难地探出头。
佛与魔，只在一线之间。
爱与恨，亦是如此。
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是佛是魔，是爱还是恨。
她只知道，她不能让他死。
至少，不能现在死。
他欠她的，欠莲家的，必须用他的余生来偿还。
这是她最后的坚持，也是……她唯一能找到的，不让自己彻底崩溃的理由。
夜，越来越深。
山神庙外的风声，渐渐平息。
月光透过破洞，静静地洒在相拥而眠的孩子身上，也洒在紧握着手的两人身上。
释空依旧没有醒来，气息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莲晟涞就那样静静地守着他，握着他冰冷的手，一夜未眠。
她的眼神，复杂而坚定。
恨，依然在燃烧。
但在那恨的火焰深处，却有一点微弱的光，悄然亮起。
第三卷，共堕无间，就此落幕。
而属于他们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
前方，是更深的地狱，还是……一丝微弱的救赎之光？
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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