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天气,总是变幻无常。
前几日还是秋高气爽,暖阳和煦,这日却突然刮起了萧瑟的秋风,卷着细碎的冷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平添了几分寒意。
莲晟涞一早便挎着竹篮去了后山。她听说有一种名为“寒心草”的药材对治疗风寒有奇效,想采一些回来,一方面可以备着,另一方面也能送给寺里的药圃。
只是没想到,刚到后山不久,雨势便大了起来。山路本就湿滑,加上风雨交加,视线受阻,她不小心脚下一滑,摔在了一片泥泞里,不仅浑身湿透,脚踝也扭了一下,隐隐作痛。
更糟糕的是,那片区域地势低洼,风特别大,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寒风,往她单薄的衣衫里钻,冻得她牙齿都开始打颤。
她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疼痛和狼狈,踉跄着找到一处避风的岩石下躲雨。寒心草没采到,自己却先淋成了落汤鸡。
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浸透了粗布襦裙,紧紧地贴在身上,寒意刺骨。莲晟涞抱着双臂,蜷缩在岩石下,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知道,自己这一次,恐怕是真的要生病了。
也好。
她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冰冷的笑意。
这或许,就是她等待己久的机会。
雨势渐小的时候,她才拖着疲惫疼痛的身体,慢慢走回山下的小屋。
刚进门,收留她的老婆婆就惊呼起来:“青莲!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淋成这样?”
“婆婆,我没事,就是不小心摔了一跤,淋了点雨。”莲晟涞强打起精神,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还说没事!你看你这脸色白的!”老婆婆心疼地拉着她进屋,“快,赶紧换身干衣服,我去给你熬碗姜汤!”
莲晟涞点了点头,实在没有力气再说话。她换下湿冷的衣服,换上老婆婆找出来的、稍微厚实一点的旧衣裳,裹着被子坐在床上,却依旧觉得寒意从骨头缝里往外钻。
喝下老婆婆端来的姜汤,她才稍微暖和了一些。但到了傍晚,她便开始头晕目眩,浑身发烫,咳嗽不止。
“坏了,这是着凉了,发高热了!”老婆婆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山里的郎中住得远,这天气又不好……”
莲晟涞烧得迷迷糊糊,听着老婆婆焦急的声音,意识却异常清醒。
她知道,时候到了。
净业寺,禅房。
释空正在灯下批阅寺务文书,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他有些纷乱的心绪。
自从决定刻意回避青莲姑娘后,他的清修确实清净了一些,但内心深处,却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
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寺务和修行中,试图填补那份空落。
“师父。”一个小沙弥的声音在禅房外响起。
“进来。”释空放下手中的毛笔。
小沙弥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刚沏好的热茶:“师父,夜深了,喝碗茶暖暖身子吧。”
“嗯。”释空点点头,接过茶杯。
小沙弥放下茶,却没有立刻离开,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和担忧。
“还有事?”释空察觉到他的异样。
“师父……”小沙弥挠了挠头,小声道,“就是……就是山下那个青莲姑娘,好像生病了,病得还挺重的。刚才张婆婆(收留莲晟涞的老婆婆)来寺里想请药,说是发高热,一首咳嗽……”
释空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
青莲姑娘……生病了?
发高热?
他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她平日里那副柔弱纤细的模样,还有她淋雨后苍白的脸,以及她那双总是带着一丝怯意和依赖的眼睛。
她本就孤苦无依,如今生病了,身边怕是连个悉心照料的人都没有。
一股莫名的担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
“寺里的药僧呢?让他去看看了吗?”释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己经让药僧师兄过去了,也给了药。”小沙弥道,“只是张婆婆说,姑娘烧得厉害,一首说胡话,她一个老人家,实在是担心……”
说胡话?
释空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在禅房里踱了几步。
去看看她?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不行。
他己经决定要回避她,怎么能再主动去找她?更何况,还是在深夜,她病重卧床的时候。
瓜田李下,授受不亲。他是僧人,更应恪守清规。
“知道了。”释空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对小沙弥道,“让药僧好生看顾便是。若有什么情况,及时汇报。你先下去吧。”
“是,师父。”小沙弥虽然觉得师父的反应有些冷淡,但还是恭敬地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禅房里,又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释空重新坐回桌前,却再也无法静下心来批阅文书。
小沙弥的话,像一颗石子,再次在他心湖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她烧得很厉害……
一首说胡话……
张婆婆很担心……
这些词句,在他脑海中反复盘旋,挥之不去。
他仿佛能看到她躺在床上,面色潮红,呼吸急促,痛苦呻吟的样子。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在迷糊中,会不会也像上次在集市被惊吓后那样,无助地寻找着什么。
不行,不能去。
释空闭上眼,双手合十,开始默念佛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经文念得有些生涩,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担忧、怜悯、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莫名的牵挂,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想起第一次在寺外见到她,她被恶霸围困,眼中的倔强与恐惧;
想起雨夜旧禅院,她湿冷的样子和那双带着水汽的眼睛;
想起她拿着佛经向他请教时,眼中的迷茫与求知;
想起她在集市被救后,抓着他衣袖的、微微颤抖的手……
这个女子,仿佛总能轻易地牵动他的情绪,打破他的平静。
“阿弥陀佛。”
释空猛地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挣扎和……决心。
他终究,还是无法做到置之不理。
他可以恪守清规,可以保持距离,但不能见死不救,不能对一个正在承受痛苦的人,视而不见。
就当是……普度众生,行慈悲之事吧。
他这样告诉自己,试图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释空起身,走到药柜前,取出几味治疗风寒高热的药材,又取了一小瓶退烧的丸药,用一张油纸包好,揣在袖中。
他没有叫任何人,独自一人,披着一件蓑衣,悄无声息地走出了禅房,走进了夜色之中。
雨后的山路,泥泞湿滑,月光被乌云遮挡,西周一片昏暗。
释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脚步却异常坚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做得这么隐秘,仿佛去探望一个生病的女子,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或许,连他自己都清楚,这趟去,不仅仅是“行慈悲之事”那么简单。
来到小屋门口时,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还隐约传来老婆婆低低的叹息声和压抑的咳嗽声。
释空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袍,深吸一口气,轻轻敲了敲门。
“谁啊?”老婆婆警惕的声音响起。
“张婆婆,是我,释空。”
“释空大师?”老婆婆显然很惊讶,连忙打开了门,“大师,您怎么来了?”
“听闻青莲姑娘病重,特来看看。”释空走进屋,目光下意识地投向里屋,“她现在怎么样了?”
“唉,还是老样子,烧得迷迷糊糊的,刚才还一首在说胡话呢。”老婆婆叹了口气,侧身让他进来,“大师快请进。”
释空点点头,跟着老婆婆走进里屋。
一股浓重的药味和热气扑面而来。
狭小的房间里,陈设简陋。莲晟涞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小脸烧得通红,眉头紧紧蹙着,嘴唇干裂,时不时发出一两声痛苦的呻吟和微弱的咳嗽。
她的头发散乱地铺在枕头上,脸颊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看起来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释空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传来一阵细密的疼。
他从未见过如此脆弱无助的她。
平日里的她,虽然也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但眼神中总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而现在,她就像一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花,失去了所有的生机与光彩。
“我带了些药来,看看能不能用得上。”释空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油纸包,递给老婆婆。
“哎呀,真是太谢谢大师了!您真是菩萨心肠啊!”老婆婆感激涕零地接过药。
“我来看看她。”释空走到床边,目光落在莲晟涞烧得通红的脸上。
他伸出手,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放在了她的额头上。
滚烫的温度,烫得他指尖一颤,也烫得他心头一紧。
确实烧得很厉害。
或许是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或许是他的触碰带来了一丝凉意,莲晟涞蹙着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些,口中开始断断续续地吐出一些模糊的词句。
“爹……娘……不要……不要走……”
“火……好大的火……”
“救命……谁来救救我……”
“令牌……那个令牌……”
她的声音很轻,很模糊,带着浓浓的哭腔和恐惧,像是在做什么可怕的噩梦。
这些碎片化的呓语,虽然含糊不清,却足以勾勒出一幅惨烈的画面——大火,亲人离散,求救,还有那个神秘的“令牌”。
释空的心,沉了下去。
他之前便隐约猜到她的身世定然不凡,也必定经历过巨大的创伤。如今听她在病中呓语,更证实了他的猜测。
她究竟经历了什么?
那个“令牌”,又是什么?
无数的疑问在他脑海中盘旋,但更多的,还是心疼和怜悯。
一个如此年轻的姑娘,竟然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去和痛苦的记忆。
“她……经常这样说胡话吗?”释空收回手,声音有些沙哑地问老婆婆。
“也不是经常,就是烧得厉害的时候会这样。”老婆婆叹了口气,擦了擦眼角,“听她偶尔清醒的时候念叨过几句,好像是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亲人都不在了……这孩子,真是命苦啊。”
释空沉默了。
他看着床上依旧在痛苦呓语的莲晟涞,心中的愧疚和怜惜,愈发深重。
他之前还在怀疑她的接近是不是别有用心,还刻意回避她,疏远她。可现在看来,她所表现出的脆弱和痛苦,都是真实的。
她只是一个被命运摧残得遍体鳞伤的可怜人。
“药熬好了吗?我喂她服下吧。”释空拿起老婆婆刚熬好的一碗药,轻声道。
“这……怎么好意思劳烦大师……”老婆婆有些不好意思。
“无妨。”释空的语气很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
老婆婆只好点了点头,帮忙扶起莲晟涞,在她背后垫了个枕头。
释空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试了试温度,然后小心地送到莲晟涞嘴边。
或许是药味太苦,或许是意识模糊,莲晟涞下意识地偏过头,不肯喝。
“青莲姑娘,乖,喝了药,病才能好。”释空的声音放得更柔了,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耐心和温柔。
他又试了几次,莲晟涞才终于下意识地张开嘴,咽下了那勺药汁。
但药很苦,她喝了几口,就皱着眉不肯再喝了,甚至开始挣扎。
“不……苦……我不喝……”她迷迷糊糊地嘟囔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释空无奈,只好停下来,用手帕轻轻擦去她嘴角的药汁和眼泪。
看着她泫然欲泣的样子,他心中一动,想起自己袖中还带了一小包之前小沙弥送给他的、用蜂蜜做的糖块,是用来提神的。
他取了一块出来,剥开糖纸,轻轻放在莲晟涞嘴边。
“乖,先吃糖,再喝药,就不苦了。”
莲晟涞下意识地含住糖块,甜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她蹙着的眉头果然舒展了一些。
释空趁机又舀起药汁,一点点喂她喝下。
这次,她没有再挣扎,乖乖地将一碗药都喝了下去。
喂完药,将莲晟涞重新放平躺下,释空才松了口气,额头上己经渗出了一层薄汗。
“多谢大师了,真是让您受累了。”老婆婆连忙递上毛巾。
“举手之劳。”释空擦了擦汗,目光再次落在莲晟涞脸上。她己经又沉沉睡了过去,只是眉头依旧微微蹙着,似乎还在被噩梦困扰。
“我这里还有些退烧的丸药,等她醒了,让她服下。”释空将那小瓶丸药递给老婆婆,“若今夜情况没有好转,立刻去寺里叫我。”
“哎,好,好!真是太谢谢大师了!”老婆婆感动得热泪盈眶。
释空又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看着莲晟涞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才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苍白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莲晟涞,你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苦难?
若有机会,或许……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再也挥之不去。
释空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转身离开了小屋,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没有看到,在他离开后不久,床上的莲晟涞,紧闭的眼角,又缓缓滑下了一滴泪。
那滴泪,一半是烧得难受的生理反应,一半,是计谋得逞的冰冷。
她并没有完全昏迷。
刚才释空进来的时候,她就隐约感觉到了。
他的担忧,他的怜惜,他喂药时的温柔,他听到她呓语时的沉默……她都清晰地感知到了。
很好。
她的苦肉计,成功了。
他心中的防线,又松动了一分。
她知道,自己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只是,在感受到他指尖那短暂的凉意,听到他温柔的低语时,她的心脏,为何会传来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悸动?
一定是错觉。
她闭上眼,将那丝异样的情绪强行压下。
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复仇。
任何可能干扰她目标的情感,都必须被扼杀在摇篮里。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己经停了。一轮残月从乌云中探出头来,洒下清冷的光辉。
莲晟涞躺在床上,感受着体内渐渐升起的药力,意识再次陷入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她脑海中闪过的,是释空转身离开时,那道月白色的、略显落寞的背影。
而回到禅房的释空,却再也无法入睡。
莲晟涞病中脆弱的模样,她痛苦的呓语,她眼角的泪痕,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放。
他坐在灯下,手中捻着佛珠,心中却乱如麻。
他知道,自己对这个女子的关注,己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僧人对普通信众的怜悯。
这种关注,危险而致命。
可他,却偏偏无法控制。
或许,方丈说得对,他尘缘未了。
只是这份尘缘,为何会来得如此汹涌,如此让他难以招架?
他拿起桌上的佛经,试图从中寻找答案,寻找平静。
可那一个个熟悉的文字,此刻却仿佛都变成了莲晟涞那双含泪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看得他心慌意乱,无处遁形。
夜,还很长。
而他与她之间的纠葛,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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