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白炽灯散发着冷硬的光，将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照得无所遁形。江无痕将一叠打印好的实验参数表推到生逸轩面前，纸张边缘在桌面上划出轻微的声响。
“根据模拟结果，磁场梯度需要调整至0.05T/m，误差允许范围±0.001。”他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这是新的参数模型，你需要在明天中午前提供对应的生物力学负载数据，确保耦合误差不超过0.5%。”
生逸轩拿起参数表，眉头几乎立刻拧成了疙瘩。他快速浏览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公式，指尖划过其中一行时猛地顿住。“0.05T/m？江无痕，你知不知道这个强度意味着什么？”他抬眼看向江无痕，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这种磁场强度对人体的神经电信号会产生干扰，虽然微弱，但在康复训练中，任何细微的神经反馈异常都可能影响患者的肌肉记忆建立！”
“理论计算显示，干扰值在安全阈值内。”江无痕推了推鼻梁上并不存在的眼镜（一个无意识的习惯动作），“康复训练的核心是运动辅助，而非神经反馈模拟。优先级需要重新排序。”
“重新排序？”生逸轩“啪”地将参数表拍在桌上，站起身，“你所谓的优先级就是无视患者的实际感受？江无痕，你有没有想过，当一个下肢瘫痪的人好不容易借助设备站起来时，哪怕是一丝异样的麻木感，都可能摧毁他全部的信心？”
“信心属于心理学范畴，不在本项目的技术评估指标内。”江无痕的坐姿依旧挺拔，眼神却冷了几分，“我们的目标是设计出力学性能最优的辅助设备，而非心理辅导工具。”
“你简首不可理喻！”生逸轩的声音拔高了几分，“没有人文关怀的技术，再精密也是一堆废铁！”
“脱离技术支撑的人文关怀，只是空谈。”江无痕也站了起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空气中的火药味几乎要凝固，“生逸轩，如果你无法理解工程设计的严谨性，建议你重新评估自己在项目中的角色定位。”
“你什么意思？”生逸轩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你是想说我拖后腿？”
“数据显示，你的医学可行性报告三次延迟提交，且误差率超出预期1.2个百分点。”江无痕的目光落在生逸轩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语气平静得近乎刻薄，“从效率角度看，你的表现确实存在优化空间。”
“你——”生逸轩被这句带着数据的嘲讽噎得胸口发闷，他猛地前倾身体，两人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江无痕，我告诉你，那些躺在康复床上的人不是你的实验数据！他们有血有肉，有恐惧有渴望！你永远只看到你的参数和模型，却看不到他们眼里的光！”
江无痕的瞳孔微微收缩，似乎被这句话刺中了什么，但转瞬即逝。他后退半步拉开距离，冷声道：“情绪化的表述无法解决问题。我保留向导师申请调整分工的权利。”
“你敢！”生逸轩的怒火彻底爆发，他伸手想去抓江无痕的胳膊，却在即将触碰到对方衣袖时被躲开。
就在这时，江无痕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
那一下很轻微，几乎像是被风吹动的纸片，但生逸轩看得真切。他正想开口嘲讽对方是不是气得站不稳，却见江无痕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苍白下去，原本紧抿的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喂，你怎么了？”生逸轩的怒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紧张。
江无痕没有回答，他下意识地抬手扶住桌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视野里的实验数据开始出现重影，耳边生逸轩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水膜，模糊不清。一股熟悉的眩晕感从太阳穴蔓延开来，伴随着胃部的抽搐——是低血糖的症状。为了赶模型进度，他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一杯黑咖啡。
“该死。”他低咒一声，试图调动意志力对抗身体的不适，但眼前的黑暗却像潮水般涌来。下一秒，他感到身体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落入一个带着淡淡消毒水味和阳光气息的怀抱。
生逸轩几乎是凭借本能伸手扶住了他。手臂穿过江无痕腋下的瞬间，他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僵硬，以及那层薄薄衬衫下异常偏低的体温。
和他阳光开朗的外表不同，生逸轩的怀抱意外地坚实而温暖。江无痕的脸颊几乎贴在对方锁骨处，能闻到他身上洗衣液混合着淡淡汗水的味道，一种鲜活的、属于“人”的气息，与实验室冰冷的金属味截然不同。
更让生逸轩心惊的是，他能感觉到怀中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不是愤怒的颤抖，也不是恐惧的颤抖，而是一种类似于精密仪器在低电量时的微弱震颤，细微到几乎难以察觉，却真实地透过相触的皮肤传递过来。这个平时冷得像块冰的人，此刻竟流露出一种易碎的脆弱。
“江无痕？”生逸轩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小心翼翼，“你没事吧？脸色很难看。”
江无痕猛地回过神，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挣扎着想要推开生逸轩。但低血糖带来的眩晕感让他浑身无力，挣扎反而更像是一种无力的抗拒。
“别动。”生逸轩的手收紧了些，稳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探向他的额头——不是发烧，是冷汗。他立刻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没吃东西？低血糖？”
江无痕抿着唇不说话，眼神里带着被冒犯的羞恼和一丝难以掩饰的虚弱。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让他极度不适，尤其是在生逸轩面前。
“服了你了。”生逸轩又气又急，却没办法对一个快要晕倒的人发脾气。他半扶半抱地将江无痕带到旁边的休息椅上坐下，动作算不上温柔，但足够稳妥。“坐着别动。”
说完，他转身快步走向实验室角落的储物柜。那里放着他为了应付熬夜实验准备的应急食品。容智杰抱着一摞文献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江无痕脸色苍白地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掌心，而生逸轩正蹲在他面前，撕开一包巧克力的包装纸，语气带着点凶巴巴的命令：“张嘴。”
容智杰的脚步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恢复了平静，默默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假装整理文献，实则用余光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江无痕看着递到嘴边的巧克力，眉头紧锁，显然抗拒这种计划外的食物摄入。“不需要。”
“少废话！”生逸轩没耐心跟他耗，首接将一小块巧克力塞进他嘴里，“低血糖晕倒在实验室，你想上明天的校园头条？‘物理天才为科研献身，饿晕当场’？”
巧克力的甜腻在舌尖化开，带着浓郁的可可味。江无痕下意识地想吐出来，却被生逸轩用眼神制止了。他能感觉到糖分快速涌入血液，那种眩晕感正在缓慢消退，但脸颊却因为刚才的失态和此刻的近距离接触而微微发烫。
生逸轩还在喋喋不休：“江无痕，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铁打的？为了几个破数据连饭都不吃？你知不知道低血糖对大脑的损伤是不可逆的？你那些宝贝神经元，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他的语气很冲，带着明显的不满，但眼神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尤其是在看到江无痕吞咽巧克力时，喉结滚动的弧度显得格外脆弱，那种与平时冰冷形象截然不同的反差，让生逸轩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刚才扶住他的触感还残留在手臂上——异常的体温，轻微的颤抖，还有那瞬间的依赖。这些碎片般的感觉拼凑在一起，形成一种陌生的认知：原来这座冰山，也会有融化的时刻。
江无痕渐渐恢复了些力气，他偏过头避开生逸轩的目光，声音还有点沙哑：“谢谢。”
这声“谢谢”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生逸轩耳朵里。他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把剩下的巧克力塞进江无痕手里：“自己拿着，不舒服就再吃点。”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不存在的灰尘，试图恢复平时的样子，却发现心跳比平时快了不少。他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拿起那份参数表，却发现刚才争执的内容突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休息椅上的人。江无痕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巧克力包装，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褪去了平日的尖锐和冷漠，竟有种意外的安静。
生逸轩猛地收回目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痒，有点麻，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数据上，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
那个瞬间的触碰，那异常的体温和颤抖，还有江无痕苍白着脸的样子，像慢镜头一样在脑海里反复回放。
容智杰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推了推眼镜，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或许，这场看似无解的僵局，正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悄然发生着变化。
实验室里重新恢复了安静，只有打印机工作的轻微声响和翻书的声音。但空气中某种紧绷的东西己经悄然松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微妙的氛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江无痕慢慢吃完了那小块巧克力，身体里的暖意逐渐驱散了冰冷的虚弱感。他抬起头，正好对上生逸轩投来的目光。对方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视线，耳根却悄悄泛起了红色。
江无痕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困惑。他打开电脑，屏幕的光映在他清冷的脸上，却无法驱散刚才那个温暖怀抱带来的、难以定义的余温。
这种计划之外的意外，这种无法用数据解释的情绪波动，让他感到不安，却又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
生逸轩看着屏幕上的医学数据，心思却完全不在上面。他反复回味着刚才扶住江无痕的那一刻，那种脆弱的、需要被保护的感觉，竟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想要打破那层冰冷的外壳，看看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他甩了甩头，试图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走。江无痕就是个冷血的数据怪，刚才一定是自己的医者本能作祟。
但手臂上残留的触感，却固执地提醒着他：那不是幻觉。
角落里的容智杰轻轻合上文献，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最终落在窗外渐沉的暮色上。看来，接下来的日子，会变得有趣起来了。
一场激烈的争论以意外的方式收场，却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心里，都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记。就像投入冰湖的火星，看似熄灭了，却在冰层之下，悄悄点燃了一点微弱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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