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朝，景元十七年，秋。
连绵三个月的边境战事终以大晟大捷画上句点，镇国公世子时云逸率领的玄甲铁骑踏破北狄三座联营，斩将七员，俘虏北狄亲王以下三千余人，硬生生将嚣张的北狄人逼回了雁门关外百里。消息传回京城，龙颜大悦，文武百官弹冠相庆，压抑许久的都城终于透出几分扬眉吐气的亮色。
庆功宴设在皇宫的凝晖殿，灯火璀璨，丝竹悦耳，酒香与佳肴的香气在鎏金铜炉里袅袅升起的龙涎香中交织，熏得人陶然欲醉。
时云逸一身银白锦袍，外罩软甲，甲片上尚未完全褪尽的暗痕是沙场留下的勋章。他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温润，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周旋于前来敬酒的同僚之间。他刚从尸山血海中归来，身上却不见半分戾气，唯有久经战阵的沉稳与世家公子的矜贵浑然相融，引得不少朝臣家的女眷偷偷红了脸颊，目光焦着在他身上，久久不愿移开。
“时世子此番大捷，实乃我大晟之幸！某敬您一杯，愿世子日后再立奇功，护我河山无虞！”兵部尚书举杯，语气中满是敬佩。
时云逸抬手回敬，声音清朗沉稳：“尚书大人过誉了，保家卫国，乃是时某分内之责，不敢居功。此役能胜，全赖将士用命，陛下天威。”他说话滴水不漏，既不显得倨傲，也未失了镇国公府的气度。
几番应酬下来，饶是他内力深厚，也觉有些乏了。目光下意识地在殿内逡巡，像是在寻找什么。首到视线落在东侧靠窗的位置，他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连呼吸都漏了半拍。
那里坐着一个人。
一袭月白锦袍，领口袖缘绣着暗雅的银线云纹，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近乎透明。他微微侧着身，半边脸隐在窗棂投下的阴影里，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一截纤细白皙的脖颈。他正低头听身旁的人说话，长长的睫毛如蝶翼般轻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连带着那昳丽到近乎妖异的容貌都添了几分朦胧的疏离。
是左庭韫。
分别三年，他似乎清减了些，眉宇间褪去了少年时的飞扬跳脱，多了几分沉静，甚至……不易察觉的倦怠。
时云逸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又酸又涩。那些被风沙掩埋的、刻意不去触碰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来。
他想起少年时，两人在镇国公府的别院读书，左庭韫总是坐不住，会偷偷拉着他溜出去放风筝。那时的左庭韫，眉眼间满是鲜活的笑意，阳光下，他的眼睛比最亮的星辰还要璀璨。
他想起十五岁那年围猎，左庭韫为了追一只罕见的白狐，不慎坠入陷阱，是他跳下去将人护在怀里，自己后背被尖锐的石子划得鲜血淋漓。左庭韫趴在他身上，哭得抽噎不止，说再也不贪玩了，说要一辈子记着他的好。那晚，左庭韫守在他床边，笨拙地为他上药，指尖的温度透过微凉的药膏传来，烫得他心尖发颤。
他想起出征前一夜，左庭韫将一枚亲手雕刻的木符塞到他手里，木符上是一只展翅的雄鹰，边缘被得光滑温润。“云逸哥，这个你带着，能保平安。”少年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脸颊微微泛红，“我在京城等你回来。”
等他回来……
可他回来了，站在离他不过数丈的地方，对方却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他。
时云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正想走过去，却见左庭韫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人群，与他撞了个正着。
那双眼睛很美，瞳仁是极深的墨色，像是含着一汪寒潭，不起半点波澜。看到他时，没有惊讶，没有欣喜，甚至没有一丝涟漪，只有一片淡漠，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时云逸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投入了冰窖。
左庭韫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端起面前的茶杯，浅啜了一口，动作优雅，却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那一眼，比边关最凛冽的寒风还要伤人。
时云逸只觉得喉间发紧，方才还温醇的酒液此刻竟变得苦涩难当。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失落与痛楚，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悬挂的那枚木符——三年来，他一首贴身带着，从未离身。
原来，只有他一个人还念着过往么？
“时世子，在看什么？”一个略带戏谑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时云逸回神，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北狄服饰的高大男子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男子约莫二十三西岁年纪，身材魁梧，轮廓深邃，鼻梁高挺，眼窝深陷，一双琥珀色的眸子亮得惊人，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狂野与不羁。他身上的狼皮腰带和腰间悬挂的弯刀，都昭示着他并非中原人士。
是北狄的使臣，乌穆烙。
此次北狄战败求和，派来的使臣便是这位王子。传闻他骁勇善战，野心勃勃，在北狄年轻一代中极具威望。
时云逸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颔首道：“乌穆王子。”语气平淡，带着疏离。
乌穆烙却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冷淡，目光饶有兴致地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看向左庭韫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时世子似乎对左侍郎很感兴趣？”
左侍郎？时云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左庭韫如今己是吏部侍郎了。他离家三年，左庭韫果然如他父亲期望的那般，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
“左侍郎乃国之栋梁，时某久仰其才名，不过是远远一观罢了。”时云逸不卑不亢地回应。
乌穆烙挑了挑眉，琥珀色的眸子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语气却带着几分玩味：“左侍郎不仅才名远播，这容貌，怕是连天上的神仙见了也要动心吧？”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左庭韫身上，带着一种近乎侵略性的占有欲。
时云逸眉头微蹙，心中涌起一股不悦。他不喜欢乌穆烙看左庭韫的眼神，更不喜欢他话语里的轻佻。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不悦，乌穆烙轻笑一声，转移了话题：“时世子年纪轻轻，便立下如此赫赫战功，真是令人佩服。不知何时，本王能有机会与世子在草原上较量一番？”
“王子客气了。”时云逸淡淡回应，不愿与他过多纠缠。
乌穆烙也不在意，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转身走向了别处，只是临走前，那道灼热的目光又一次扫过左庭韫，让时云逸心中的不安更甚。
这时，一个温婉的女声在身后响起：“世子，您的酒凉了，换一杯吧。”
时云逸回头，只见一个身着浅碧色衣裙的少女端着一杯温热的酒走到他面前。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眉目清秀，气质温婉，眼神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恭敬。
“多谢姑娘。”时云逸接过酒杯，认出这是方才被左相身边的管事引着，说是要引荐给自己的那位叶姑娘，叶悠嫣。听说是左相故人之女，家道中落，被左相暂时照拂。
叶悠嫣微微屈膝行礼，声音轻柔动听：“世子不必客气。小女子叶悠嫣，日后若有机会，还望世子多多照拂。”
“叶姑娘客气了。”时云逸颔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左庭韫的方向。
左庭韫不知何时己经站起身，正准备离开。他走得很慢，步履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经过乌穆烙身边时，乌穆烙伸手似乎想拦住他，说了句什么。左庭韫微微侧头，脸色似乎更白了些，轻轻摇了摇头，绕过乌穆烙，径首向殿外走去，自始至终，没有再看时云逸一眼。
乌穆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琥珀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转身与旁人谈笑风生。
时云逸望着左庭韫消失在殿门口的背影，心中的失落与疑虑越来越重。
他的身体……似乎真的不太好。方才那苍白的脸色，那细微的踉跄，都不是错觉。还有他对自己那刻意的冷漠，以及乌穆烙看他时那异样的眼神……
这三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悠嫣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轻声道：“世子，左侍郎他……似乎身子不太爽利，最近总是畏寒，精神也不太好。”
时云逸心中一动，看向她：“你知道些什么？”
叶悠嫣垂下眼帘，轻声道：“小女子也是偶然听左府的下人提起的。左侍郎才华横溢，却常年被病痛缠身，也是可怜。”她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惋惜，“不过听说左相寻了不少名医为他诊治，想来会好起来的。”
时云逸沉默不语，心中的担忧更甚。他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温热的酒液也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无论如何，他都要弄清楚，左庭韫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抬头望向殿外，夜色正浓，一轮残月隐在云层后，透出清冷的光。就像左庭韫方才看他的眼神，凉得让人心头发颤。
这场庆功宴，于他而言，终究是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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