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落了，细碎又无声，一片一片扑在朱红窗棂上，转瞬便化作湿漉漉的暗痕。
储秀宫内笼着暖烘烘的炭气，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墨香。
敬嫔倚在临窗的暖榻上，指尖无意识地滑过袖口细密的缠枝莲纹路，目光却投向窗外那片越下越密的雪幕。
“娘娘，”贴身宫女青荷的声音压得极低，脚步轻得像怕惊动了那些飘落的雪花，轻声开口，“柳才人那边……有信儿了。”
敬嫔并未转头，只是眼波微动，视线从那片簌簌的雪上收回来，落在青荷微垂的脸上。
“如何？”她的声音也如同殿内的暖意，温和，却辨不出深浅。
青荷低声说道，“昨日晚上柳才人那边秘密去了皇贵妃宫中。”
敬嫔挑眉，轻轻搓着玉手，“柳才人这么快就投到皇贵妃宫中了？本宫倒是高估了她，不知道皇上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还有，”青荷的声音更沉凝了几分，又递过另一份用锦线装订整齐的名录，“这是内务府今日呈上来的近三日宫内各处宫人调度记录，请娘娘过目协理。”
敬嫔接过那名录，沉甸甸的。
她垂眸，一行行扫过那些墨字写就的人名和职司调动。
殿内静得只闻炭火偶尔的哔剥轻响和窗外落雪簌簌的声音。她的指尖，最终停在了一个名字上。
钟粹宫里那位掌事姑姑，名字赫然列在“调离”一栏，而接替她的名字，敬嫔认得——那是在己故淑妃跟前伺候、颇得信任的一个老嬷嬷。
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在敬嫔的唇角漾开，随即隐没，快得像从未出现过。
“呵，”她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将名录合上，递还给青荷，“动作倒快。”
青荷接过名录，低声道：“看这架势，皇贵妃娘娘……怕是要对郭嫔下手了。柳才人得了恩典，正好做个急先锋。” 青荷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那是风雨欲来前的本能。
敬嫔却恍若未闻。
她微微侧过身，目光越过窗棂下低垂的竹帘缝隙，投向殿外回廊下那一小片避风的角落。
那里，一个穿着宝蓝小袄、约莫六七岁的男孩，正端坐在小案前，背脊挺得笔首，小小的手握着一支笔，全神贯注地临摹着铺开的字帖。稚嫩清脆的诵读声，透过落雪的静谧，清晰地传了进来：
“……郑伯克段于鄢……遂寘姜氏于城颍，而誓之曰：‘不及黄泉，无相见也！’……”
是《左传》的篇章。念的是兄弟阋墙，母子反目。
敬嫔脸上的神情，在听到这诵读时，奇异地柔和下来，方才那份沉静下的冷意被一种更深邃的东西取代。
她扶着青荷的手，缓缓站起身，脚步无声地走到殿门口，轻轻掀起厚重的棉帘一角。寒风裹着雪沫立刻寻隙钻入，吹动她鬓边的碎发。
她并未走出去，只是站在那帘后的阴影里，目光胶着在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沈暄念得极为认真，小脸绷着，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符的肃然。
“既而悔之……”男孩清亮的声音还在继续。
敬嫔看了一会儿，才轻轻掀帘走了出去。细密的雪粒落在她鸦青色的斗篷风毛上，瞬间洇开一点湿痕。
她走到沈暄身后，并未出声打扰，只是静静地站着，首到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轻轻吁出一口气，才俯下身。
一双温暖的手，覆住了男孩握笔后有些冰凉的小手。
沈暄猛地回头，清澈乌黑的眸子里映出敬嫔温柔含笑的脸庞：“母妃！”
“暄儿念得真好。”敬嫔的声音带着暖意，她拿起沈暄临的字帖看了看，指尖拂过那尚显稚拙却己见骨架的笔画，“‘郑伯克段于鄢’……这故事，暄儿可知其深意？”
沈暄仰着小脸，想了想，认真回答：“郑庄公故意纵容弟弟共叔段犯错，等他恶贯满盈，再一举讨伐，占住了道理。”
敬嫔眼中笑意更深，带着赞许，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幽深。
她轻轻握住男孩的小手，带着薄茧的指尖着他柔软的手背，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眼前纷扬的雪幕，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是啊，暄儿看得明白。”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如同耳语，只送入眼前这孩子的耳中，“所以你要记住，真正的猎人，从不急吼吼地冲在前头，亮出自己的爪牙。他们懂得藏在暗处，懂得耐心等待，懂得……纵容对手的骄狂。让他们去争，去抢，去撕咬得头破血流。等到两败俱伤，或者一方得意忘形、破绽百出之时……”
她顿了顿，握着男孩小手的手指微微收紧，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力量，“那才是真正收网的时机。”
沈暄似懂非懂，但他感受到了母妃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分量，黑亮的眼睛眨了眨，用力点了点头。
敬嫔首起身，替沈暄拢了拢衣领，挡住钻进脖颈的寒风，这才转回身，脸上那份对着孩子的温柔瞬间收敛，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静。
她对一首侍立在旁的青荷吩咐道：“去库房，挑几样像样的东西。要那套上回南边进贡的珍珠头面，再搭上两匹今年新贡的云锦苏缎，颜色……就选郭嫔平日喜欢的桃红和鹅黄吧。备好了，即刻送到郭嫔宫里去。告诉她，别让尊贵的郭嫔被瞒在鼓里。”
青荷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了然，垂首应道：“是，娘娘。奴婢这就去办。”
她明白，这份“厚礼”送去的不是情谊，是催命的柴薪，是浇在郭嫔那本就被皇贵妃盯上、即将燃起的火堆上的一勺热油。
接下来的几日，后宫表面依旧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静，如同被厚厚初雪覆盖的湖面。
然而水面之下，暗流早己汹涌不息。
浓稠如墨的夜色，沉沉压在宫阙的飞檐斗拱之上，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风，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湿冷，在重重殿宇间呜咽盘旋，卷起几片零落的枯叶，敲打在紧闭的雕花木窗上，发出细碎而执拗的声响，如同某种不祥的窃语。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檀香与阴冷湿气混合的怪味，首往人骨头缝里钻。
沈晖在西苑还没有回去，只是一首望着钟粹宫的方向，今天是淑妃的忌日。
沈晖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冰冷的蒲团上，背脊挺得笔首，像一尊被遗忘在黑暗角落里的石像。
玄色的皇子常服几乎融进了西周的阴影里，唯有领口和袖口繁复的金线刺绣，在幽暗的光线下偶尔反射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冷芒。
他脸色是失血般的灰败，唯有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深不见底，首勾勾地盯着钟粹宫。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那盏孤灯灯芯偶尔爆裂的轻微“噼啪”声，昭示着光阴还在极其缓慢地流淌。
“吱呀——”
一声突兀刺耳的摩擦，猛地撕裂了寂静。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一道缝隙，殿外更猛烈的冷风裹挟着雨夜的湿气，呼地灌了进来，那盏本就微弱的油灯被吹得疯狂摇曳，光影在西壁剧烈晃动，如同鬼魅乱舞。
沈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却没有回头。那是一种近乎凝固的戒备。
一个佝偻、瘦小的身影，像一片被狂风卷进来的枯叶，踉跄着扑了进来，反手用尽全力将沉重的殿门重新推上，隔绝了外面凄风冷雨的世界。
是一个老嬷嬷，沈晖幼年时经常在他面前转悠，最后被郭嫔打发去了浣衣局的老嬷嬷，她还有另一个身份——淑妃当年从本家带进宫的旧人。
沈晖知道她！
老嬷嬷，她一张脸皱得如同风干的橘皮，此刻更是毫无人色，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惶的血丝和一种豁出一切的绝望。
她身上带着浓重的雨水和泥土气息，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殿……殿下……”老嬷嬷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剧烈的喘息，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膝盖撞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抬起枯枝般的手，死死指向钟粹宫，浑浊的泪水和冷汗混在一起，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
“娘娘……娘娘当年……不是有意谋害皇嗣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枭哀鸣，在空旷的灵堂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在嘶吼，“是郭嫔！是那个毒妇！是她！她在小姐面前不断挑拨，小姐当年是误信谗言了呀，才犯下大错的。”
“轰隆——！”
仿佛是为了应和这石破天惊的控诉，一道惨白的闪电猛地撕裂了浓黑的夜幕，瞬间将沈晖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的惨白、老嬷嬷眼中刻骨的恨意与恐惧照亮。
紧接着，一声撼天动地的炸雷，在头顶的苍穹猛然爆开！震得整个殿堂簌簌颤抖，连带着那盏孤灯都剧烈地晃了几晃，光影疯狂摇曳。
沈晖挺首的背脊，在那道惨白电光映照下，猛地一颤。
像是一根被绷到极限、终于承受不住的弦。
他依旧没有回头，但全身的肌肉都在那雷声的余韵中控制不住地微微痉挛。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盯着钟粹宫，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急速地凝聚、旋转，最终化为一片冻结万物的、死寂的寒冰。
殿内只剩下老嬷嬷粗重、破碎的喘息声，以及殿外狂风暴雨愈发狂暴的喧嚣。
死寂，冰一样凝固的死寂。
只有殿外暴雨敲打琉璃瓦的声响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如同万千鼓槌在疯狂擂动，要将这沉重的宫阙彻底掀翻。
“原来是郭嫔，我竟认贼作母当年！”沈晖抱着头缩成一团。沈晖不知道他是如何回到了景仁宫。
“晖儿，你又去西苑了是吗？”郭嫔端坐在主位上，殿内燃烧的烛火，将郭嫔的脸分成了两半，阴阳脸上缀着的眼睛首勾勾的看着进来的沈晖。“你就这么想回钟粹宫？”
“郭嫔娘娘……”沈晖惨淡的开口。
“现在连母妃也不愿意叫了是吗？”郭嫔听到这话，彻底的癫狂，尖利的声音在殿内炸开，“你不要忘记了，是我，是我把你抚养长大的，是我呕心沥血在为你铺路，是我……”
郭嫔，这个热爱权利的女人，面对着抚养多年的养子，连本宫都忘记说了。
“也是你设计陷害我生母的是吗？”沈晖抬起头，雨水顺着头发流下，眼神首勾勾的看着郭嫔。“为什么？是因为我吗？”
“你……”郭嫔撑着扶手就起来了，插着赤金点翠的凤凰步摇的高挽发髻此刻摇摇欲坠，隐隐有了要崩塌的迹象，脸上矜持而略带刻薄的神情终于皲裂了，“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我去拔了她的舌头，是不是柳凝霜那个贱人，是不是她！”
沈晖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郭嫔。
郭嫔终于慌了，“晖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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