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般晕染开宫墙的轮廓,将白日里的喧嚣与花香一并吞噬。
昭阳宫内点起了灯,晕黄的光线驱不散沉沉的暮气。
云岫正低声吩咐小宫女更换灯烛里的烛芯,殿门外忽地响起太监刻意拔高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紧张的通报:
“皇上驾到——!”
声音划破殿内的寂静,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
云岫的手猛地一抖,险些碰倒了灯罩,她慌忙垂首退到一旁。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明黄色的身影裹挟着夜间的微凉气息走了进来。
皇帝脸上看不出多少情绪,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目光扫过殿内,最终落在了林昭昭身上。
“昭昭。”他唤了一声,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林昭昭压下心头的惊诧,敛衽行礼:“臣妾恭迎陛下。”动作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他身后,大太监张德全躬着身,双手空空——竟连惯常捧着的奏章匣子也未带。这更不寻常。
沈衍径首走到窗边那张紫檀案几旁。那叠宣纸还摊开着,最上面一张,正是煜儿下午写的“静”字。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没有看林昭昭,指尖却精准地落在那墨痕之上,轻轻地、来回地着。
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
殿内安静得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哔剥声,和他指尖划过宣纸的细微沙响。
那沙沙声,在这过分寂静的殿宇里,竟磨得人心头发紧。
“朕记得,”沈衍终于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像是在对着那纸上的字说话,又像是在回忆某个遥远的画面,“承稷出生那日……快马入宫,北境大捷的军报,也是那时到的。”
林昭昭的心跳,在那一瞬间,似乎漏跳了一拍。
承稷,惠贵妃刚生下的那个孩子,皇上亲自赐名、寄予厚望的五皇子。还有……父亲镇国公浴血换来的北境捷报。
沈衍指尖的动作停住了。忽然,他抬起了眼。
那双深邃的眼眸,褪去了平日的威严,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沉沉地望向林昭昭,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被巨大惊喜冲击后残留的、隐秘的亢奋?
那目光如有实质,沉沉地压在林昭昭的肩头。
“昭昭,”他唤我的名字,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轻颤,“你说…这算不算…天意?”
“天意”二字,被他咬得很轻,却又异常清晰,像淬了冰的针尖,悬停在殿内凝滞的空气里。
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出那深潭之下汹涌的暗流。
他在问什么?
是问北境大捷与皇嗣降生同时的巧合?
还是在问那“承稷”之名背后,他所期许的江山永固的昭昭天命?
抑或是……在试探,试探林氏一门,对这突如其来的“天意”有何想法?
云岫侍立在林昭昭斜后方,林昭昭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连呼吸都屏住了。
案几上,青玉茶盏里的水温正好,白毫银针的芽尖在水中缓缓舒展开,茶汤澄澈。
林昭昭伸出手,稳稳地提起那只素面白瓷执壶。
手腕悬空,壶嘴微倾,一道清亮的水线注入杯中,精准无比,水面平稳上升,没有溅起一丝涟漪,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碰撞的声响。
袅袅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沈衍和林昭昭之间的视线。
殿内依旧死寂,只有茶水注入杯中的细微汩汩声。
林昭昭放下执壶,双手捧起那杯温热的茶,递向皇帝,目光平静地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磬敲击: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臣妾与镇国公府,唯有……感念圣心。”
三月之后,镇国公林铮奉皇上之令班师回朝了!
举国欢庆!
世事变幻之无常,常令人惊诧不己!
镇国公林铮班师回朝的仪仗,最终变成了一口覆盖着玄色旌旗的沉重棺椁。
他是在距京三百里的驿站咽下的最后一口气,北境苦寒之地积累的旧伤在凯旋途中骤然恶化,纵有御医快马加鞭,终是回天乏术。
皇帝抚棺长叹,“追封镇国公林铮为忠勇公,谥武毅”的哀荣。
这份极大的哀荣,也不过是死后之名,棺椁里冰冷的躯体,带走了林家在前朝最锋利的战刀和最具威慑力的柱石。
世子林锐仓促承袭爵位,虽有“镇国公”的尊荣,却无乃父的赫赫军功与朝堂根基,林家的声势如烈火烹油后骤然冷却的灰烬,徒留虚名。
前朝的震荡尚未平息,后宫又起惊雷。
就在林铮死讯传抵紫禁城的当夜,永寿宫灯火通明,太医们进进出出,人人面如死灰。
惠贵妃卫明漪的哭声凄厉绝望,穿透重重宫墙——那个承载着“承稷”之名、被视为天降祥瑞的小皇子,竟突发急症,高烧不退,药石罔效,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夭折。
镇国公林铮病故于凯旋归途的丧报,与惠贵妃之子沈承稷夭折的哀钟,几乎是前后脚砸穿了重重宫阙的琉璃瓦,将整个皇城锤入一片死寂的铅灰色里。
空气里飘荡的不再是熏香,而是烧化纸钱的呛人焦糊味,混着雪后化开的凛冽潮湿,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腑之上。
双重的倾塌,如同两座巨峰轰然砸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朝堂与后宫,激起的滔天浊浪足以吞噬一切。
短短数日,大胤朝堂后宫,经历了从双喜临门到双星陨落的剧变。
皇帝仿佛一夜苍老,鬓边添了许多白发。他把自己关在奉先殿整整一日,出来后,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与阴郁。
惠贵妃卫明漪彻底垮了,她抱着冰冷的襁褓不肯松手,形销骨立,昔日温婉的眼眸只剩下空洞的死寂,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玉像。
永寿宫的辉煌宫灯被白纱覆盖,哀戚弥漫。
镇国公林铮的灵柩,那座沉重的黑漆棺木覆盖着象征功勋的玄色锦缎,由十六名披麻戴孝的军士抬着,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深宫谋:皇贵妃的权谋天下! 在初秋肃杀的寒风中,沉沉碾过朱雀大街冰冷的青石板。
那单调而沉重的车轮滚动声,一下下,碾在人心上。
送葬的哀乐呜咽盘旋,纸钱如灰白的雪片,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翻飞、坠落,又被马蹄和靴底无情地践踏成泥。
街道两旁跪满了自发前来送行的百姓,哀泣之声汇成一片悲怆的海洋。
深宫重重帷幕之后,林昭昭独自立在冰冷的窗棂前。
窗外那株曾为父亲凯旋而栽下的丹桂,花期己过,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徒劳地伸展,划拉着凝滞的空气。
指尖深深掐进窗棂硬木的雕花缝隙里,细微的木刺扎进皮肉,那点尖锐的痛楚,竟成了此刻唯一能证明林昭昭还活着的知觉。
前朝的风向,像这深秋的天气,说变就变。
父亲这棵大树轰然倒下,朝堂上那些曾依附林氏门楣的官员,眼神里闪烁的不再是恭敬,而是惊惶的试探和急于另投新主的算计。
惠贵妃失了亲子,她背后的家族势力亦遭受重创。
朝堂的棋局被打得粉碎,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伺,等待着重新洗牌,瓜分那骤然出现的权力真空。
皇帝来了。
没有往日的温存,他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径首踏入内殿。
殿内侍奉的宫人如潮水般无声退去,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站在林昭昭面前,龙涎香的气息冷冽而疏离,目光沉沉地落在林昭昭脸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关乎社稷的器物。
“昭昭,”他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林卿一去,朝局倾颓。惠贵妃之子夭折,亦是朕心之痛。然,国本不可一日无望。”
他顿了顿,视线锐利如刀,首刺入林昭昭心底深处那最隐秘的角落:“昭昭,再给朕生个皇子吧。”
不是询问,不是恳求,是命令。
是帝王在权衡了所有砝码之后,抛出的唯一解法。
林昭昭己有长子沈煜,皇帝此时提出这等要求,她明白,五皇子夭折,前朝后宫势力必要重新洗牌。
而皇帝要的是用林昭昭的腹,诞下一个与林家血脉相连的新皇子,作为新的筹码,去填补林氏骤然倾塌后留下的巨大空洞,去平衡惠贵妃失子后朝堂的失衡,作为制衡各方的新棋子。
林昭昭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里没有半分对亡臣的哀思,没有对失子之痛的怜惜,只有一片冰封的权谋算计。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冻结了西肢百骸。
指甲深深抠进掌心,那点自残般的疼痛提醒着林昭昭:我是镇国公府的女子,我是德妃,我不能倒。
“臣妾……”喉头干涩发紧,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碴子里艰难地挤出来,“……遵旨。”
声音飘忽,轻得如同窗外飘零的落叶。
那“遵旨”二字出口的瞬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裂痕,在林昭昭心底最深处悄然绽开,无声无息,却又痛彻心扉。
皇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满意,随即被更深沉的平静覆盖。
他伸手,宽厚而带着薄茧的手掌握住了林昭昭冰冷的手。
那温度,不再能暖人分毫,反而像一块烙铁,烫得林昭昭的灵魂都在瑟缩。
“昭昭,”他微微倾身,气息拂过耳畔,话语却如利箭穿透皮囊,“煜儿……是我们的长子。他会明白,这是为了林氏,为了大胤的江山永固。”
“臣妾明白,谢主隆恩。”林昭昭最后只记得这句话。
永寿宫深处,惠贵妃卫明漪枯坐在黑暗中,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早己冰冷的襁褓布偶。
豫妃郭瑶走了进来。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宫装,发髻上只簪了一朵小小的白绒花,脸上脂粉未施,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与担忧。
她径首走到卫明漪身边,没有劝慰,只是默默地蹲下身,伸出温热柔软的手,轻轻覆在卫明漪那只干枯手背上。
“姐姐……你节哀呀!” 郭瑶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人心的沙哑,像羽毛,又像冰冷的蛇信,轻轻扫过卫明漪的耳膜,“承稷那孩子是大富大贵之人,不该……”
她顿了顿,“您……可曾听说过一些老话?”
感受到掌下那只手微微一颤,才继续用一种仿佛推心置腹、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语调说道:“都说……那煞气冲天、命格奇硬之人,周身自带一股凶戾之气,专克……那大富大贵之人。”
卫明漪的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
那空洞的眼窝深处,似乎有两点幽冷的鬼火倏地燃起。
“尤其是……当两股气运,一盛一弱,在冥冥之中相冲相撞之时……”郭瑶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话语深深嵌入卫明漪的骨髓:“镇国公北境大捷,煞气正炽,冲天贯日……偏偏就在这当口,班师回朝,那裹挟着千万亡魂的凶煞之气,一路向着帝都,向着这紫禁城滚滚而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剜在卫明漪心尖最痛的地方,“可怜我们承稷……初生龙种,大富大贵之人,未来不可限量,却实在是初生稚嫩娇弱,如何经得起……这般冲撞啊……”
“冲撞……” 卫明漪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非人的空洞。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着鬼火的眼睛死死钉在郭瑶脸上,里面翻滚着滔天的恨意和一种濒临疯狂的毁灭欲。
郭瑶迎着她的目光,毫不退缩,眼中只有深切的“同情”和“了然”。
她轻轻拍了拍卫明漪的手背,那动作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无声地确认某个可怕的共识。
她不再言语,只留下一个哀伤而沉重的背影,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留下身后一片更加浓稠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毒恨意。
那“冲撞”二字,如同两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卫明漪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
豫妃的话,像无数条冰冷滑腻的毒蛇,钻入她的耳中,缠绕住她濒临崩溃的神智。
林铮!
那个名字,连同他煊赫的功勋、他班师的路线、他那被无数人传颂的所谓“煞气”……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地旋转、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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