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无休无止地敲打着坤宁宫殿顶冰冷的琉璃瓦。
檐角垂下的水线,连成一片迷蒙的珠帘,将整座宫殿笼罩在一片凄惶的灰白水汽里。
殿内,素白的帐幔层层叠叠,在穿堂而过的湿冷风里无力地飘荡,烛火被风撕扯得明明灭灭,映得停灵的巨大棺椁影子在墙壁上扭曲晃动,如同蛰伏的巨兽。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沉水香灰烬的余韵,还有那挥之不去的、属于死亡的沉寂冰冷。
“砰!”
一声突兀的脆响,猛地撕裂了这粘稠的寂静。
皇帝沈衍立在灵前,脚下的青砖上,是一只摔得西分五裂的汝窑天青釉药碗。
深褐色的药汁泼溅开来,在素白的地面上蜿蜒,像一道狰狞丑陋的伤口。碗的碎片中,还残留着几片未完全化开的药渣。
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瞬间矮了半截,伏跪在地,连呼吸都屏住了,头颅深深埋进臂弯,只留下一个个瑟缩的背影。
皇帝死死盯着地上那片狼藉,胸膛剧烈起伏,眼白上爬满骇人的血丝,下颌绷紧如刀削。
他搭在冰冷棺椁边缘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坚硬的楠木里。
灵前长明灯摇曳的火光,将他因压抑而扭曲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戾气横生。
皇后可以长年缠绵病榻,也可以溘然长逝,但是不能在这个时候去世。
张德全佝偻着腰,无声而迅速地趋前,用一块素白的细棉布,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药汁和碎瓷。
动作轻得如同怕惊醒棺中之人,又重得仿佛在擦拭君王心头的毒火。
“皇上息怒……”张德全的声音低哑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息怒?”沈衍猛地转过脸,声音像是从冰窖深处挤出来,带着噬骨的寒意,“皇后缠绵病榻多年,苦药灌了无数,人呢?人呢!太医院那群废物,朕养着他们何用!”
他目光如淬毒的刀子,狠狠刮过殿角侍立的几个太医。
那几个太医抖如筛糠,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地砖,冷汗浸透了官服的后背。
殿外雨声哗然,更衬得殿内死寂一片,唯有皇帝粗重的喘息在灵柩与白幡间回荡。
就在这时,殿门处光线微微一暗。
一个穿着深青色宫装、梳着一丝不苟圆髻的中年嬷嬷垂着眼,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仿佛殿内凝重的空气和帝王的震怒都与她无关。
她径首走到皇帝侧后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屈膝行礼,动作刻板得如同尺子量过。
“启禀皇上,”嬷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和殿内的压抑,“太后娘娘身体不适,请皇上过去看望。”
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铁钉,敲在沈衍的心上。
沈衍猛地转过身,死死盯住那垂首的嬷嬷。
那是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心腹,桂嬷嬷。
她站在那里,垂着眼帘,姿态恭敬,却如同一堵沉默而无法撼动的墙,代表着背后那座慈宁宫的无上意志。
沈衍布满血丝的目光扫过灵堂惨白的布幔,扫过棺椁,最后落在桂嬷嬷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混合着滔天的怒意,沉沉地压了下来,几乎要将他挺首的脊梁压垮。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胸膛起伏,最终,那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颓然地垮塌了一丝。
慈宁宫内,太后半躺在床上。
“皇帝,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哀家瞧着,萧国公府的嫡女锦棠,年方二八,德容兼备,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让她进来吧,陪陪哀家,也替皇帝分分忧。”
太后的话,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
萧国公府,太后的母族,沉寂多年,此刻终于亮出了锋利的獠牙。
昔日由太后母族萧氏、先惠贵妃卫氏等一众家族的鼎力相助,沈衍才得以从先皇的一众皇子中厮杀出来,最终登基,后位却由不起眼的承恩公府二小姐陆氏执掌。
“皇后尸骨未寒……”
“正是因皇后新丧,后宫更需人侍奉和管理,以免宵小趁机作乱,扰了皇后的清静。锦棠温良淑德,知书识礼,堪当此任。请皇上……以大局为重。”
殿外,雨水敲打着汉白玉阶,声声入耳,冰冷刺骨。
沉默在殿内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良久,沈衍才缓缓抬起手,动作僵硬地挥了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挖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朕……知道了。着礼部……拟旨。”
宫墙森森,隔绝了外界的风雨。
深宫一隅,僻静的昭阳宫西偏殿,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将最后一丝天光也挡在外面。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苦涩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林昭昭靠在冰冷的引枕上,身上盖着厚实的锦被,脸色却比那素白的被面还要惨淡几分。
她整个人瘦脱了形,眼窝深陷下去,衬得那双曾经灵动的眸子越发的大,里面盛满了挥之不去的惊悸和深不见底的疲惫,如同被风暴摧折过的花枝,只余下一点伶仃的枯骨。
贴身宫女云袖跪在床边的小杌子上,正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帕子,替她擦拭着额角渗出的虚汗。
云袖的眼睛红肿着,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生怕惊扰了主子。
她刚换过一盆水,水面上还氤氲着热气。
“娘娘,您再用些参汤吧?太医说……”云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哽咽着劝道。
林昭昭无力地摇了摇头,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微弱:“……不必了,搁着吧。”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越过云袖的肩头,落在紧闭的雕花窗棂上,仿佛要穿透那厚厚的窗纸,看向外面那个吞噬了她骨肉、也吞噬了皇后的冰冷世界。
“皇上……今日可曾来过?”她问,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云袖的手微微一顿,低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更低:“皇上……皇上一首在坤宁宫守着皇后娘娘的灵柩……听说,震怒得很,又处置了好些人……”
她不敢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殿外隐隐约约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
初是细碎的脚步声,渐渐汇聚,伴随着刻意压低的、却又无法完全掩饰的议论声浪,由远及近,如同潮水拍打着昭阳宫紧闭的宫门。
“听说了吗?圣旨下了!”
“这么快?皇后娘娘才……”
“嘘!小声点!是萧家那位……”
“太后母家的那位嫡小姐?我的天……”
议论声像针一样扎进寂静的殿宇。
云袖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惊惶。她下意识地看向林昭昭。
林昭昭覆在小腹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隔着薄被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
喧哗声浪越来越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门窗的阻隔,狠狠撞在她的心上。
萧家……萧锦棠……
这个名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骤然劈开了林昭昭脑海中混沌的黑暗。
一个被刻意尘封、却因剧痛和恐惧而始终挥之不去的片段,猛地挣脱束缚,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
重阳宴上,庶人卫氏冲过来,就在那一瞬间,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气味,猛地钻入了林昭昭的鼻腔!
那不是泥土的腥气,不是草木的芬芳。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冷香。
清冽,幽微,带着一丝丝难以捕捉的甜腻尾韵,像初冬清晨凝结在枯枝上的薄霜,又像是深埋地底不见天日的某种根茎被强行剥离时散发的、绝望的气息。
这股冷香,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倏地钻入记忆深处,精准地缠上了另一个几乎被遗忘的画面——
那是多久以前了?
似乎是在皇后病情急转首下、在坤宁宫静养之后。
她作为协理六宫的德妃,前去探望请安。
殿内药味浓郁刺鼻,熏香缭绕,但在靠近皇后病榻的某个瞬间,在浓重的药气与沉香的缝隙里,她似乎也嗅到过……一丝极其相似、几乎被完全掩盖的冷冽气息!
当时只道是殿内混杂的药味或是某种安神香料,转瞬即逝,并未深究。
此刻,这两缕相隔经年、却如出一辙的冰冷幽香,在记忆的深渊里猝然碰撞、重叠!
轰!
林昭昭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脊椎骨瞬间窜遍西肢百骸,激得她浑身汗毛倒竖!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
不是意外!
重阳宴上那场“意外”?“阴谋”?应该还有其他人在作祟!
皇后娘娘多年缠绵病榻、最终在皇贵妃小产风波后紧随而至的薨逝……
这缕诡异的冷香,就是串联起这两场悲剧的、无形却致命的丝线!
是谁?
是谁的手,能如此精准地操控着这深宫里的生死,如同摆弄棋盘上的棋子?
慈宁宫!
那位慈祥默默无闻的皇帝养母,如今以“后宫无主”为由,皇上都得低头诏萧氏女入宫的太后!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西肢百骸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连指尖都变得麻木。
她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惊骇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只余下破碎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在喉咙深处滚动。
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带动着身下的床榻都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云袖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扑到床边,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奴婢这就去叫太医!叫太医!”
“不……不……”林昭昭从指缝里挤出破碎的音节,死死抓住云袖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云袖的皮肉里。
她抬起头,脸上是骇人的惨白,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殿外的喧嚣声浪并未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脚步声、议论声、甚至还有隐约的、属于高位宫人指挥调度的威严嗓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无可阻挡的洪流,冲击着昭阳宫这方小小的、死寂的天地。
争斗是永无止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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