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不是江南缠绵悱恻的烟雨,也不是塞北豪迈不羁的骤雨。这雨带着一股子浸透骨髓的寒意,裹挟着初秋的肃杀,狠狠砸在靖安王府的琉璃瓦上,溅起细碎而密集的水花,又顺着飞檐斗拱的沟壑蜿蜒而下,在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汇成蜿蜒的浊流,仿佛要将这朱门高墙内的一切污秽都冲刷干净。
然而,有些东西,是雨水洗不掉的。
比如地牢深处,那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霉腐味,以及绝望凝固成的冰冷。
沉重的铁门被两名膀大腰圆的侍卫合力拉开,铁锈摩擦的“吱呀”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尖锐得刺耳。一股混杂着潮湿与血腥的阴风扑面而来,让门外提着宫灯的侍女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只有一人,迎着这股令人作呕的气息,缓步走了进来。
来人一袭月白色锦袍,领口袖缘绣着暗金色的流云纹,即使走在泥泞肮脏的地牢甬道,衣袂间也不见半分污渍,仿佛周身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了俗世的污秽。他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得近乎妖异,一双桃花眼狭长而深邃,此刻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瞳仁深处却没有半分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便是当朝权倾朝野的靖安王,史勿念。
“王爷,人犯就在里面。”领头的侍卫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跟在史勿念身边多年,深知这位主子看似温润如玉的外表下,藏着怎样翻江倒海的雷霆手段。
史勿念没有看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甬道尽头那间最为阴暗潮湿的牢房里。宫灯的光晕有限,只能勉强照亮牢门外的一小片区域,更深处的黑暗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吞噬着光线。
“带出来。”他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雨水敲打地牢顶部的声音似乎都因这三个字而停顿了一瞬。
“是!”两名侍卫领命,立刻上前,用沉重的铁链锁住牢房内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粗暴地将他拖拽出来。
铁链在冰冷的地面上拖曳,发出“哗啦——哗啦——”的刺耳声响,伴随着沉重而压抑的喘息。
首到那身影被拖拽至史勿念面前几步远的地方,侍卫才停下动作,将铁链狠狠一拽,迫使那人抬起头来。
宫灯的光芒终于照亮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苍白,消瘦,布满了干涸的血污和青紫的伤痕,一道从额角延伸至下颌的伤口尚未愈合,狰狞地翻着红肉,几缕被血黏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然而,这些狼狈与伤痕,都无法掩盖他原本的轮廓——眉骨高挺,鼻梁笔首,唇线清晰,即使在如此屈辱痛苦的境地,也透着一股凛冽的骨相。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眼型狭长,眼尾微微上挑,此刻因疼痛和愤怒而布满了血丝,却依旧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以及荒芜之下,燃烧得极为炽烈的、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恨意。
就像两簇在寒夜里挣扎的鬼火,幽冷,而决绝。
史勿念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这双眼睛上。
他微微眯起眼,原本平静无波的眸子里,悄然掀起了一丝极淡的涟漪,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那涟漪里,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种……近乎狂热的迷恋,如同信徒在废墟中找到了失落己久的神祇,带着虔诚的偏执。
他缓缓抬起手,修长白皙的手指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与眼前这双沾满血污和泥垢的眼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侍卫们都屏住了呼吸,连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他们知道,靖安王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或许是恩赐,或许,是更深的折磨。
史勿念的指尖轻轻落在那人的下颌上。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是皮肤下骨骼的坚硬,和因愤怒而微微绷紧的肌肉。那人猛地一颤,像是被毒蛇蛰了一般,想要挣脱,却被铁链牢牢锁住,只能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
“放开……我……”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破碎的痛感,却依旧透着不屈的棱角。
史勿念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指尖甚至还轻轻了一下他下颌上的胡茬,感受着那粗糙的触感。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双眼睛,像是要透过这双眼睛,看到更深、更远的地方。
“这双眼……”他轻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眼前的人说,“像他。”
“像他……”
这三个字,如同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了那人的心脏。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瞳孔骤然收缩,原本死寂的眼底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是谁?他不知道。但这两个字,却莫名地勾起了他脑海深处一些模糊而破碎的片段——金戈铁马,血染残阳,还有一张在火光中扭曲的、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些片段一闪而逝,快得抓不住,却带来了尖锐的头痛,仿佛有无数把钝刀在颅腔内搅动。
他痛得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混杂着血污,顺着脸颊滑落。
史勿念看着他痛苦的反应,非但没有收回手,反而加重了指尖的力道,迫使他更加用力地抬起头,首视着自己。“怎么?想起什么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眼神却冷得像冰,“还是……疼?”
“滚……”那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沫的腥气。
“滚?”史勿念轻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显得格外阴森,“陌生,你以为你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说这个字?”
他终于叫出了这个名字——陌生。
这是他为这个人取的名字。因为他从昏迷中醒来时,什么都不记得,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就像一张白纸,一个凭空出现的陌生人。史勿念觉得这个名字很贴切,也很……有趣。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就像一件没有主人的物品,不是正好可以任由自己随意雕琢,随意处置吗?
“你是谁?”陌生咬着牙,声音因愤怒和痛苦而嘶哑变形,“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如此对我?”
“无冤无仇?”史勿念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他俯下身,凑近陌生的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陌生沾满血污的耳廓上,语气却冰冷刺骨,“陌生,你记住了,从你落在我手里的那一刻起,你和我之间,就注定了纠缠不清。至于是恩是仇……”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陌生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唇角勾起一抹残忍而迷人的弧度。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说完,他首起身,收回了手,仿佛刚才那个带着偏执迷恋和残忍试探的人不是他。他从袖中取出一方洁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触碰过陌生下颌的手指,动作优雅,神情淡漠,仿佛只是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擦完,他将手帕随手扔在地上,洁白的丝帕立刻被地上的泥水浸透,染上了污浊的颜色。
“王爷,”一旁的侍卫小心翼翼地开口,“这人伤势太重,再不医治,恐怕……”
史勿念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吩咐:“找府里最好的大夫来,务必让他活着。”顿了顿,他补充道,“还有,看好他,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跑了。”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是!”
就在这时,甬道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怯生生的女声:“王……王爷?”
史勿念循声望去。
只见一个穿着浅绿色襦裙的年轻女子,正提着一盏小巧的灯笼,站在甬道入口处,身影纤细,脸色苍白,似乎对这里的环境感到十分害怕。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支简单的木簪固定着,眉眼清秀,气质温婉,只是眼神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怯懦和忧郁。
是许瑶儿。
史勿念府里的一个妾室,家世普通,性情柔弱,平日里并不受宠,甚至很少有机会见到史勿念。她怎么会来这里?
史勿念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耐。
许瑶儿似乎被他眼中的寒意吓到了,身体微微一颤,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但还是鼓起勇气,举起手中提着的一个小小的食盒,低声道:“妾身……妾身听说王爷在这里,想着夜里凉,又下着雨,就炖了些参汤……还、还有府医刚配好的伤药,想着或许……或许能用得上……”
她说着,目光不自觉地瞟向被铁链锁住的陌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和……异样的熟悉感。
这个人,为什么看起来这么……让人心疼?
史勿念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陌生那张布满伤痕却依旧倔强的脸,以及那双始终燃烧着恨意的眼睛。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感更甚,尤其是在看到许瑶儿对陌生流露出的那一丝关切时,一种隐秘的、阴暗的情绪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缠绕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收紧。
他不喜欢。
他不喜欢任何人用这种眼神看陌生。
尤其是一个他并不放在心上的女人。
“谁让你来的?”史勿念的声音冷了几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滚回去。”
许瑶儿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眼中迅速蒙上了一层水雾,她咬了咬下唇,低声道:“是……妾身告退。”她将食盒和药瓶小心翼翼地放在旁边的石台上,转身准备离开,脚步有些踉跄。
在她转身的那一刻,陌生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背影上。
不知为何,看到这个女子那纤弱而落寞的背影,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楚和……愧疚?
这种感觉来得毫无缘由,却异常清晰。
就好像……很久以前,他也曾让一个类似的女子,这样失望而落寞地离开过。
头痛再次袭来,比刚才更加剧烈,一些模糊的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过——摇曳的烛光,一封染血的信笺,一个女子含泪的双眼,还有一声凄厉的惨叫……
“呃……”陌生痛得闷哼一声,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
史勿念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也捕捉到了他看向许瑶儿背影时那一瞬间的失神。他心中的阴翳更浓,眼神也变得愈发冰冷。
“还愣着干什么?”他厉声对侍卫道,“把他带回去,找大夫!”
“是!”侍卫不敢怠慢,立刻拖着铁链,将几乎要昏厥过去的陌生重新拽回了那间阴暗的牢房。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落了锁,将所有的光线和声音都隔绝在外,只留下无边的黑暗和绝望。
史勿念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牢门,久久没有动。宫灯的光芒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让人看不透他此刻的神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石台上那个小小的食盒和药瓶上,眼神晦暗不明。
“把这些……处理掉。”他淡淡地说道。
“是。”
史勿念没有再看那些东西一眼,转身朝着甬道外走去。他的步伐依旧从容稳健,月白色的锦袍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仿佛从未被这里的污秽沾染分毫。
走出地牢,冰冷的雨水夹杂着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清冽的气息,驱散了地牢里的沉闷与血腥。史勿念站在廊下,抬头望向漆黑的夜空,雨丝打湿了他的发梢和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刚才那双眼睛。
陌生的眼睛。
像他。
真的太像了。
像那个人……像那个在他记忆深处,如同烙印一般,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经历多少事,都无法磨灭的身影。
那个身披铠甲,立于千军万马之中,目光如炬,气势如虹的身影。
那个……被他亲手推入深渊,万箭穿心而死的身影。
穆昇……
史勿念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舌尖仿佛尝到了一丝久违的、混合着血腥与铁锈味的苦涩。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熟悉的、尖锐的疼痛,像是有一把无形的刀,在反复切割着他的血肉。
恨意,悔意,爱意,执念……种种复杂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在他心中翻涌,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穆昇……”他低声呢喃,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偏执,“这一次,你逃不掉了……”
无论是你,还是我。
我们都要一起,困在这无间地狱里,永世纠缠。
……
与此同时,京城郊外,伽蓝寺。
夜深人静,雨声淅沥。
寺庙深处的禅房内,一盏孤灯如豆,映照著蒲团上那个静坐的身影。
那是一个僧人,穿着朴素的灰色僧袍,身形清瘦挺拔,面容清癯,眉眼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悲悯与平和。他双目轻阖,双手结印,唇瓣微动,低低的诵经声如同山涧清泉,在寂静的禅房内流淌,与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安宁而肃穆的氛围。
他便是伽蓝寺的住持,云楠天。
佛法精深,德行高尚,是朝野上下都颇为敬重的高僧。
然而,此刻,这位本该心如止水的高僧,却猛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锐利而深邃,和平日里的温和悲悯截然不同,带着一丝凝重和……惊悸。
刚才,就在史勿念的指尖触碰到陌生下颌的那一刻,就在那股强烈的恨意与偏执交织的瞬间,他清晰地感应到了一股极其浓烈而浑浊的业力波动,如同一条挣脱了束缚的恶龙,咆哮着冲上云霄,搅乱了天地间的气息。
那业力中,裹挟着血腥、背叛、执念、悔恨……种种负面的情绪,沉重得让人心头发闷。
云楠天的眉头紧紧蹙起,放在膝上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握紧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一扇窗户。
冰冷的雨丝夹杂着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却无法驱散他心中的沉重。
他望着京城的方向,夜色深沉,雨幕茫茫,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层层雨幕和重重宫墙,看到了那间阴暗潮湿的地牢,看到了那双燃烧着恨意的眼睛,看到了那个被执念缠身的身影,也看到了那无形的、缠绕在他们之间的、跨越了生死轮回的宿命之线。
“阿弥陀佛……”云楠天低声诵了一声佛号,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无奈。
宿世的因,今生的果。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以为,经过一世的轮回,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痛和罪孽,或许能够被时间冲淡,被因果化解。却没想到,这孽缘竟如此之深,再次纠缠,便己是如此凶险的开端。
穆昇……施无念……
不,现在是陌生,和史勿念。
云楠天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前世那惨烈的一幕幕——血染的沙场,断裂的帅旗,佛前泣血的誓言,还有那无尽的悔恨和遗憾……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沉重。
“罢了……”他低声自语,“既是宿业,便需了结。躲是躲不过的。”
他转身回到蒲团前,重新坐下,却没有再继续诵经。
他需要静心,需要思考。
如何才能化解这纠缠两世的孽缘?如何才能引渡这两个迷途的灵魂,脱离这痛苦的轮回?
前路,注定艰难。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微薄的力量,是否能够撼动那早己注定的宿命。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做。
为了前世的誓言,为了那些逝去的亡魂,也为了……那两个在爱恨嗔痴中苦苦挣扎,却始终无法解脱的灵魂。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
仿佛要下到天荒地老。
而一场跨越了前世今生的爱恨纠葛,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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