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
它卷着漫天的黄沙，年复一年地冲刷着这片早己被遗忘的土地，发出呜咽般的呼啸，仿佛在诉说着那场发生在百年前的、足以埋葬一个王朝的惨烈厮杀。
这里，就是边关古战场的遗址。
史勿念一行人的马蹄声，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上显得格外突兀，却又很快被呼啸的风声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眼前的景象，比沿途所见的任何荒凉都要触目惊心。
没有村庄，没有人烟，甚至连顽强的野草，都只是稀疏地散布在龟裂的大地上，在狂风中瑟缩颤抖。
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的断壁残垣。
坍塌的城墙，倾颓的箭楼，被黄沙半掩的壕沟……无声地诉说着当年战斗的激烈与残酷。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那些残垣断壁之间，在厚厚的黄沙之下，时不时能看到一些散落的、锈蚀得不成样子的兵器残骸。
断戟、残剑、破碎的铠甲片、生锈的箭头……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被风沙侵蚀，被岁月遗忘，却依然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死亡的寒意。
仿佛只要一阵风吹过，就能吹散黄沙，露出下面累累的白骨。
“这里……就是这里……”
史勿念勒住马，居高临下地望着这片荒凉的土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激动，有恐惧，有怀念，有悔恨……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他终于来了。
来到了这片埋葬了穆昇，也埋葬了他自己前半生所有情谊和良知的土地。
他翻身下马，赤脚踩在冰冷而坚硬的土地上。
脚下的沙砾硌得他生疼，但他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一步步地向前走去，眼神狂热地扫视着西周，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失落的珍宝。
“王爷……”一名侍卫想要跟上，却被史勿念抬手制止了。
“你们在这里等着。”史勿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
侍卫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停下了脚步，留在原地待命。
云楠天也下了马车，他双手合十，站在原地，默默地望着这片古战场，口中低声诵念着超度的经文。
他的脸色苍白，眼神中充满了悲悯和沉重。
这片土地上的业力和戾气，比他想象的还要重。
每一寸土地，都浸染着鲜血；每一阵风声，都夹杂着哀嚎。
这里，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而陌生，自踏入这片土地的那一刻起，就陷入了一种极度的痛苦和混乱之中。
他感觉自己的头，像是要被生生撕裂开来一般，剧痛无比。
眼前的景象，不断地扭曲、重叠。
残破的城墙，在他眼中变成了高大坚固的营垒；散落的兵器，变成了士兵手中寒光闪闪的刀枪；呼啸的风声，变成了震天的喊杀声、战马的嘶鸣声、箭矢破空的锐啸声……
“杀啊——！”
“守住阵地！”
“将军！将军！”
无数嘈杂而混乱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炸响，让他头晕目眩，几乎要从马上跌下来。
他死死地咬着牙，双手紧紧地抓住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发白。
冷汗，顺着他的额头，不断地滑落，浸湿了他的衣襟。
他知道，这是穆昇的记忆。
是属于那个战死沙场的大将军的，最后的记忆。
这些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带着强大的冲击力，几乎要将他的意识彻底淹没。
“陌生？”云楠天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担忧地走了过来，“你怎么样？”
陌生艰难地摇了摇头，说不出话来。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像是有两个灵魂在激烈地冲撞、撕扯。
一个是属于“陌生”的，冷漠、隐忍、充满了对史勿念的恨意。
另一个，则是属于“穆昇”的，炽热、忠诚、充满了对家国的热爱和对背叛的痛苦。
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和记忆，在他的体内激烈地交战，让他痛苦不堪。
“呵……看来，这里的气息，对你的影响不小啊。”
史勿念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和不易察觉的兴奋，从前方传来。
他转过身，看着痛苦不堪的陌生，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怎么？想起什么来了吗？穆昇？”
“住口……”陌生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怎么？不敢承认吗？”史勿念一步步地向他走来，眼神越来越狂热，“这里就是你战死的地方！穆昇！你难道不应该好好地看看吗？看看你用生命守护的王朝，最终还是覆灭了！看看你信任的部下，死的死，逃的逃！看看你……”
“我让你住口！”
陌生猛地抬起头，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眼神中充满了痛苦、愤怒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疯狂。
他从马上跳下来，踉跄了几步，站稳了身体。
他不再理会史勿念，也不再理会云楠天的担忧，而是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般，跌跌撞撞地朝着古战场的深处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在呼喊，在指引着他。
去哪里……去那里……
他跌跌撞撞地穿过一片布满残垣断壁的区域，脚下不时踢到一些锈蚀的兵器残骸。
每一次触碰，都像是有一道电流，击中他的身体，让他的头痛更加剧烈，记忆更加混乱。
他看到了无数模糊的身影在厮杀，看到了鲜血染红了大地，看到了一面残破的、绣着“穆”字的大旗，在狂风中顽强地飘扬……
“啊——！”
陌生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
眼泪，不受控制地从他的眼角滑落。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早己死去的穆昇，为了他的忠诚，为了他的悲壮，为了他的……不值。
史勿念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眼神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
有兴奋，有期待，有心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恐惧。
他期待着穆昇的记忆彻底复苏，期待着与他真正地“重逢”。
但同时，他又害怕穆昇记起一切后，那充满恨意和决绝的眼神。
云楠天也跟了上来，他看着痛苦的陌生和狂热的史勿念，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充满了悲悯和无奈。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这片埋葬了太多恩怨的土地，终究还是要将那些尘封的记忆，重新翻搅出来。
陌生漫无目的地走着，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处相对高耸的荒丘前。
这座荒丘，和周围的地貌有些不同，像是后来被人刻意堆积起来的。
站在荒丘前，陌生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传来一阵窒息般的疼痛。
他能感觉到，这里……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
是灵魂的共鸣？还是……未尽的执念？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缓缓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双手，开始徒手挖掘脚下的黄沙。
“陌生！你在做什么？”云楠天惊讶地问道。
史勿念也停下了脚步，他疑惑地看着陌生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好奇。
陌生没有回答，他只是机械地、疯狂地挖掘着。
冰冷的黄沙，灌满了他的指甲缝，磨得他的手心生疼，很快就渗出了鲜血。
但他仿佛毫无所觉，依旧不停地挖着。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仿佛要将这片土地，彻底翻过来一般。
史勿念和云楠天，都没有再说话，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格外缓慢。
只有呼啸的风声，和陌生挖掘黄沙的沙沙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陌生的手指几乎要被磨烂的时候，他的指尖，突然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不是石头。
是……布料？
陌生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的动作，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他轻轻地拂去上面的黄沙，一个残破的、沾满了暗红色污渍（早己干涸的血迹）的布料边角，暴露了出来。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他加快了动作，一点点地将周围的黄沙拂去。
很快，一个残破的旗帜一角，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那是一面用坚韧的布料制成的旗帜，虽然己经残破不堪，颜色也因为岁月的侵蚀而变得暗淡，但上面的图案和字迹，依然清晰可辨。
那是一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穆”。
穆！
看到这个字的瞬间，陌生的大脑，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一片空白。
紧接着，无数更加清晰、更加血腥、更加痛苦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自己身披铠甲，手持长枪，站在高台上，指挥着千军万马。
他看到了自己和施无念在军帐中饮酒畅谈，纵论天下大事，相约要“同年同月同日死”。
他看到了幼帝那双信任而依赖的眼睛，听到了自己“誓死守护”的誓言。
他看到了战场上千变万化的局势，看到了敌军诡异的动向，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他看到了施无念那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的眼神。
他看到了自己被数万敌军围困，孤立无援，身边的亲卫一个个倒下。
他看到了漫天的箭矢，如同暴雨般向自己射来。
他感受到了身体被箭矢穿透的剧痛，感受到了生命一点点流逝的冰冷。
他最后看到的，是施无念站在远处的高地上，冷漠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丝毫的怜悯和不舍，只有一种冰冷的决绝。
“啊——！！！”
陌生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痛苦和愤怒，他猛地一把抓起那半截残破的帅旗，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那嘶吼声，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愤怒、不甘和绝望，在空旷的古战场上回荡，仿佛能穿透时空，将百年前的悲鸣，再次重现。
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激动和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
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他死死地攥着那半截帅旗，指节因为用力而变得惨白，锋利的布边，深深嵌入他的掌心，与鲜血融为一体。
“穆……昇……”
史勿念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这一幕，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的眼中，充满了震惊、狂喜、恐惧和痛苦。
是了。
这就是他。
这就是穆昇。
那个他爱入骨髓，又恨之入骨的穆昇。
他终于……终于记起来了。
在这片埋葬了他的土地上，在这面象征着他荣耀与陨落的帅旗面前，他终于记起了一切。
史勿念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那个因为痛苦而几乎崩溃的身影，想要上前，却又迈不开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是该欣喜若狂地告诉他，自己有多想念他？
还是该冷酷地提醒他，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亦或者……该承认自己的罪行，祈求他的原谅？
史勿念的心中，一片混乱。
云楠天看着痛苦的陌生，又看了看同样激动的史勿念，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前世的悲剧，终究还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在今生重演。
残碑断戟，黄沙埋骨。
百年的时光，并没有冲淡这里的血腥和仇恨。
反而让这份宿世的孽缘，在重逢的这一刻，爆发出更加毁灭性的力量。
风，依旧在呼啸。
卷起的黄沙，迷了人的眼睛。
陌生紧紧地抱着那半截染血的帅旗，身体蜷缩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无尽的痛苦和黑暗中，瑟瑟发抖。
他的口中，不断地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声，那声音，听在人耳中，如同刀割一般。
史勿念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情绪，复杂到了极点。
云楠天默默地诵经，希望能为这两个被宿命纠缠的灵魂，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
古战场的上空，乌云汇聚，天色阴沉得可怕。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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