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石壁上,水汽凝结成珠,顺着斑驳的缝隙缓缓滑落,在昏暗的油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寒光。这寒意穿透骨髓,比数九寒冬的冰雪更甚,仿佛要将人的灵魂都冻结成冰。
陌生是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的。
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白雾,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
“水……”他下意识地低喃,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回应他的,只有石壁滴水的单调声响,和远处牢房隐约传来的、如同鬼魅般的呜咽。
陌生缓缓转动眼珠,试图看清周围的环境。天牢依旧是那个天牢,潮湿、阴暗、充满了霉味与血腥气。稻草堆硌得他后背生疼,伤口处的敷料不知何时己经脱落,露出里面狰狞的皮肉,与粗糙的稻草黏连在一起,稍一动弹便是钻心的痛。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牢房,最终,落在了对面的石壁上。
那是一片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暗红。
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或是伤口发炎导致的幻觉。但随着视线逐渐清晰,那些暗红色的痕迹慢慢显露出了形状——那不是污渍,不是霉斑,而是一行行、一列列,歪歪扭扭却又异常工整的字迹。
是用血写的。
陌生的心脏猛地一缩,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他的心脏。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的绝望。但他没有放弃,用尽全力,一点一点地挪动着身体,朝着那片血字的方向望去。
“南……无……大……愿……地……藏……王……菩……萨……”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是《地藏经》。
这部经,云楠天曾在他耳边诵读过无数次。在王府的软禁中,在古战场的废墟上,在伽蓝寺的禅房里……那温和而悲悯的声音,曾是他混乱记忆中唯一的锚点,是他冰冷生命里唯一的微光。
可现在,这部经,却被人用鲜血写在了这肮脏、阴暗、绝望的天牢石壁上。
那字迹,有的深,有的浅,有的己经干涸发黑,有的却还带着一丝的光泽,仿佛是刚刚写下。笔画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抖,却又透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定,像是一个濒死的人,在用最后的生命,完成一场盛大而悲壮的仪式。
是谁写的?
答案几乎是瞬间浮现在脑海中,却又被他疯狂地否认。
不可能……
不会是他……
陌生的目光猛地转向牢房的角落。
那里,云楠天静静地盘膝坐着,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姿态安详得如同寺中静坐的佛陀。月白色的僧袍上沾满了污渍与暗红的血迹,左臂的伤口己经溃烂发黑,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他的头微微垂着,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遮住了那双曾经盛满慈悲与智慧的眼眸。
整个人一动不动,像是一尊失去了生命的雕像。
“云……楠……天……”
陌生的声音干涩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和颤抖。
他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残破的身躯,朝着云楠天的方向爬去。
粗糙的地面摩擦着他的伤口,带来火辣辣的疼。后背的剑伤再次裂开,鲜血浸透了单薄的囚衣,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如同一条蜿蜒的赤蛇。
但他感觉不到疼。
心里的恐慌和绝望,早己盖过了身体的痛楚。
他爬到云楠天面前,伸出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冰冷刺骨。
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陌生的手指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但下一秒,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攥住了云楠天的手腕。
脉搏……没有脉搏……
他又颤抖着将手指探向云楠天的鼻息。
气息……没有气息……
陌生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前阵阵发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崩塌。他张了张嘴,想要喊出云楠天的名字,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剧烈的喘息,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死寂的牢房里回荡。
他看着云楠天安详的面容,看着他嘴角那抹几不可见的、满足的微笑,看着他枯瘦手指上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再看看墙上那片用鲜血写成的《地藏经》……
所有的线索都串联在了一起,形成了一个残酷到令人窒息的真相。
是他写的。
是云楠天,用自己的血,用自己的命,写下了这部经。
为他祈福,为史勿念忏悔,为所有沉沦在这场宿世纠葛中的亡魂超度。
这个两世都在为他牺牲的人,这个始终用慈悲和智慧引导他的人,这个他亏欠了两世的人……终究还是走了。
以这样一种惨烈而庄严的方式。
“不……”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从陌生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如同受伤野兽的悲鸣。
他猛地伸出双臂,将云楠天冰冷的身体紧紧抱进怀里。
触手所及,是刺骨的寒冷和僵硬的躯体。曾经那个温和、坚韧、充满生命力的人,如今却轻得像一片羽毛,冷得像一块寒冰。
怀里的重量,轻得让他心慌。
怀里的温度,冷得让他绝望。
就在这时,脑海中,一道尘封己久的记忆闸门,轰然洞开。
……
漫天的箭雨,如同黑色的蝗虫,遮天蔽日。
血色的沙场,残肢断臂,哀鸿遍野。
他穿着沉重的铠甲,护着年幼的皇帝,被困在小山丘上,身边的士兵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远处的城楼之上,施无念穿着一身华贵的锦袍,冷漠地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残忍而扭曲的笑意。
“穆昇,投降吧。”施无念的声音,透过呼啸的风声,清晰地传到他耳中,“只要你归顺我,我可以保你不死,保这小皇帝不死。”
“痴心妄想!”他怒吼着,举起手中的长枪,挡开一支射向幼帝的箭矢。
“为什么?”施无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解和疯狂,“这腐朽的王朝,值得你用命去守护吗?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看不懂吗?”
“我看不懂!”他厉声反驳,“我只知道,我是大靖的将军,护国安邦是我的职责!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兄弟,你不该背叛我!”
“兄弟?”施无念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穆昇,你从来就没把我当兄弟!在你心里,只有你的江山,你的百姓,你的皇帝!我施无念,从来都只是你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放箭!”
随着施无念一声令下,更多的箭矢如同暴雨般射来。
他用身体紧紧护住幼帝,长枪在手中舞成一团残影,挡开了一支又一支箭。但箭矢太多,太密,他的力气在一点点耗尽,身上的伤口在不断增加。
一支冷箭,悄无声息地绕过他的防御,朝着幼帝的心脏射去。
他瞳孔骤缩,想也没想,猛地转身,用自己的后背,挡向了那支致命的箭矢。
“噗嗤——”
箭矢穿透皮肉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
剧痛瞬间席卷了全身。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跪倒在地上,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身前的土地。
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身影,疯了一样从后方冲了过来,挡在他的身前,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挡住了后续的箭雨。
是云禅。
那个总是温和地笑着,劝他放下执念,劝他珍惜自己的僧人。
“云……禅……”他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云禅没有回头,只是双手合十,低声诵念着经文。箭矢一支支射在他的背上,染红了那片灰色的僧袍,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穆……昇……”云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异常坚定,“活下去……”
“带着……幼帝……活下去……”
“这是……我的……宏愿……”
说完这句话,云禅的身体猛地一震,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倒去,压在了他的身上。
最后的意识里,他只听到施无念那近乎疯狂的嘶吼,和漫天箭雨呼啸而过的声音。
……
“啊——!”
陌生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
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与今生的现实重叠、交织。
雁门关的血,天牢的血。
云禅的死,云楠天的死。
一样的牺牲,一样的为了他,一样的……带着未完成的宏愿,永远地离开了他。
两世了。
整整两世。
这个总是在他最绝望、最痛苦的时候出现的人,这个用慈悲和智慧引导他、保护他的人,最终,却总是因为他,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
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前世,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云禅为他挡箭而死,然后自己也万箭穿心。
今生,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云楠天用自己的血写下经文,在他面前坐化圆寂,而他,连一句完整的“谢谢”,一句真诚的“对不起”,都没能说出口。
巨大的悲痛和悔恨,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噬。
他死死地抱着云楠天冰冷的身体,将脸埋在他的颈窝处,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紧闭的眼角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滴落在云楠天冰冷的僧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想放声大哭,想嘶吼,想质问这命运的不公,想控诉这轮回的残酷。
可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呜咽声。那声音低沉而绝望,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破碎灵魂,在这死寂的天牢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怆。
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牵扯着身上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后背的剑伤再次裂开,鲜血浸透了他的囚衣,也染红了云楠天的僧袍。
血与泪交织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也模糊了过去与现在的界限。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是那个战死沙场、万箭穿心的穆昇?
还是这个被囚禁折磨、苟延残喘的陌生?
他只知道,心里有一个巨大的空洞,正在被无尽的黑暗和寒冷一点点吞噬。
那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绝望。
陌生紧紧地抱着云楠天,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他最后一丝温度,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两世的亏欠和遗憾。
可怀里的身体,只会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
就像他那颗,正在一点点死去的心。
天牢的油灯忽明忽暗,将他抱着云楠天的身影拉得颀长而扭曲,投在那片用血写成的《地藏经》上,如同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的罪人,正在进行一场迟来的、徒劳的忏悔。
石壁上的血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红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场跨越两世的因果纠葛,诉说着这场以慈悲为名的牺牲,诉说着这个注定以悲剧收场的宿命。
陌生的呜咽声渐渐低沉下去,最终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他没有再哭,也没有再动,只是保持着抱着云楠天的姿势,一动不动。
只有那不断滑落的泪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证明他还活着。
他的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没有了恨,没有了痛,没有了迷茫,也没有了光。
只剩下一片死寂。
如同这片冰冷、阴暗、绝望的天牢。
如同他那早己被命运和仇恨碾碎的人生。
云楠天,你说要我放下执念,要我寻求解脱。
可是,你走了。
这世间,再也没有人,能渡我了。
陌生将脸深深埋进云楠天冰冷的颈窝,闭上了眼睛。
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滴落在云楠天的僧袍上,与那早己干涸的血迹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彼此。
天牢的石壁上,那部用血写成的《地藏经》,依旧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经在,人己去。
只留下一个被无尽悲伤和悔恨淹没的灵魂,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独自沉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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