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王府的西跨院,如今成了一座镀金的囚笼。
朱红的廊柱被擦拭得锃亮,倒映着天光云影;庭院里的玉兰开得正盛,洁白的花瓣铺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气;精致的雕花木窗敞开着,能看到里面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和墙上悬挂的名家字画。
这里的一切,都精致得如同画中仙境,与王府别处的肃穆威严格格不入,透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奢靡与温柔。
陌生就坐在那张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料子是江南织造进贡的云锦,轻柔得如同流水,衬得他本就苍白的肤色愈发剔透,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乌黑的长发被一根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额前,遮住了那双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睛。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己经有一个时辰了。
阳光从窗棂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随着日头升高缓缓移动,像一只无形的手,描摹着他安静的轮廓。
廊下的侍卫换了两班,庭院里扫地的丫鬟来了又去,甚至有只不怕人的金丝雀飞进房间,落在他手边的矮几上,歪着头看他,他都始终纹丝不动。
仿佛他不是一个活人,而是这座奢华房间里的一件摆设,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
“吱呀——”
房门被推开,史勿念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常服,褪去了朝服的威严,却依旧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看到软榻上如同木偶般的陌生,他的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今天感觉怎么样?”史勿念走到他面前,声音听不出情绪,像是在问候一个普通的朋友。
陌生没有回应。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虚空的某一点上,瞳孔没有任何聚焦,仿佛眼前的人只是一团无关紧要的空气。
史勿念早己习惯了他的沉默,也不再期待他的回应。他挥了挥手,身后的丫鬟们鱼贯而入,端着精致的食盒,在矮几上摆开一桌子的珍馐美味。
水晶虾饺莹白剔透,芙蓉鱼片鲜嫩欲滴,燕窝羹泛着温润的光泽,还有一壶上好的女儿红,酒香醇厚。
“尝尝这个。”史勿念拿起一双玉筷,夹了一只虾饺,递到陌生嘴边,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
陌生的嘴唇紧闭着,没有张开。
史勿念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但很快又被他压了下去。他没有收回手,只是固执地将虾饺递在他嘴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尝尝,这是你以前……很喜欢的。”
他说的“以前”,是指前世的穆昇。
那个在军营里,偶尔会和他一起偷喝烈酒、分享一块干肉的大将军,虽然嘴上说着“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纨绔作风,却对这种精致的江南点心,有着一种隐秘的偏爱。
可现在的陌生,不是穆昇。
至少,不再是那个会对食物流露喜好的穆昇了。
他依旧紧闭着嘴唇,像是没有听到史勿念的话,也没有感觉到唇边的食物。
史勿念的耐心一点点耗尽。他猛地收回手,将虾饺扔回碟子里,瓷碟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喂他。”史勿念冷冷地对旁边的丫鬟说道。
丫鬟吓了一跳,连忙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燕窝羹,小心翼翼地送到陌生嘴边。
这一次,陌生张开了嘴。
他像一个没有自主意识的婴儿,机械地吞咽着送到嘴边的食物,眼神依旧空洞,没有任何表情,也尝不出任何味道。燕窝的滑腻,虾饺的鲜香,女儿红的醇厚……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和天牢里难以下咽的馊饭没有区别。
史勿念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火。他猛地夺过丫鬟手中的勺子,扔在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吓得丫鬟们瑟瑟发抖。
“滚出去!”史勿念低吼道。
丫鬟们如蒙大赦,连忙低着头,快步退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史勿念站在陌生面前,胸口剧烈起伏,看着这个机械吞咽的人,心中的愤怒、焦躁、恐慌,像一团乱麻,缠绕着,撕扯着,几乎要将他逼疯。
“穆昇!”他猛地抓住陌生的肩膀,用力摇晃着,声音带着一丝失控的疯狂,“你看着我!我是史勿念!你看看我!”
“你不是最喜欢这些吗?你不是最讨厌我吗?你不是想杀了我吗?”
“你说话啊!你骂我啊!你打我啊!”
“别像个死人一样!”
陌生的身体被他摇得来回晃动,嘴里还没咽下去的燕窝羹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滴落在月白色的锦袍上,晕开一小片淡黄色的污渍。
但他的眼神,依旧是空洞的。
没有愤怒,没有恨意,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仿佛史勿念的摇晃,他的嘶吼,他的疯狂,都与他无关。
史勿念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的疯狂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淹没。他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矮几上,几上的酒壶摔落在地,烈酒泼洒出来,空气中弥漫开浓郁的酒香。
这酒香,曾在古战场的帐篷里弥漫过,曾在王府的夜宴上飘散过,曾在无数个他们或并肩作战、或针锋相对的瞬间,留下过痕迹。
可现在,这熟悉的酒香,也无法唤醒眼前的人了。
史勿念看着陌生嘴角那抹未干的燕窝渍,忽然笑了起来,笑声低沉而诡异,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疯狂。
“好……好……”他喃喃自语,“你想装死是吧?我成全你。”
“但我告诉你,穆昇,就算是死人,我也不会让你安宁。”
史勿念转身走出房间,对守在门外的侍卫冷冷下令:“把他带到刑房去。”
侍卫们愣住了。
刑房?那个专门用来拷问犯人的地方?
王爷前几天还下令,不许任何人伤害这位陌公子一根头发。
“怎么?我的话也敢不听?”史勿念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
“不敢!”侍卫们连忙应道,上前架起依旧面无表情的陌生。
陌生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架着,像一袋没有重量的棉花,被拖向那间充满血腥和恐惧的刑房。
刑房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铁锈味。墙上挂着各种各样的刑具:鞭子、烙铁、夹棍、钉板……每一件都沾着暗红色的血迹,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史勿念坐在刑房中央的椅子上,看着被绑在刑架上的陌生,眼神复杂。
他不想这样的。
他只是……太害怕了。
害怕这个唯一能牵动他情绪的人,就这样彻底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害怕自己从此以后,只能对着这具躯壳,回忆那些早己逝去的过往。
他宁愿看到他恨他,骂他,甚至杀他,也不愿看到他这样……彻底的、干净的、遗忘。
“最后问你一次。”史勿念的声音在阴森的刑房里回荡,带着一丝最后的希望,“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在乎了?”
陌生依旧没有回应,只是微微垂着头,任由冰冷的铁链勒进他的手腕,留下深深的红痕。
史勿念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打。”
他吐出一个字,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侍卫举起了沉重的鞭子,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在陌生的背上。
“啪!”
清脆的响声过后,是布料撕裂的声音。月白色的锦袍瞬间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苍白的皮肤,很快,一道红肿的鞭痕浮了起来。
陌生的身体因为剧痛,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史勿念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
但陌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他的头依旧微微垂着,仿佛那鞭子抽打的不是他的身体。
“继续打!”史勿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鞭子一下接一下地落下,如同雨点般密集。
月白色的锦袍很快被鲜血染红,后背的皮肤绽开一道道狰狞的伤口,血肉模糊,触目惊心。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越来越浓重。
陌生的身体晃了晃,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他在流血,在承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剧痛,可他的眼神,依旧是空洞的,死寂的。
没有痛苦,没有求饶,甚至没有一丝最基本的生理反应。
就像一个……真的没有灵魂的木偶。
“停!”
当侍卫的鞭子再次扬起时,史勿念终于忍不住嘶吼出声,声音带着一丝崩溃的沙哑。
侍卫连忙停下手,累得气喘吁吁,看着刑架上那个血肉模糊却依旧沉默的人,眼中闪过一丝恐惧。
史勿念站起身,踉跄着走到陌生面前,看着他背上那片触目惊心的伤口,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那双空洞得令人窒息的眼睛。
他伸出手,想要触摸那些伤口,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不敢。
他怕自己一触,这具看似坚韧的躯壳,就会像易碎的瓷器一样,彻底碎裂。
“为什么……”史勿念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一丝绝望,“为什么你就不能像以前一样……恨我呢?”
“哪怕只有一点点……一点点也好啊……”
陌生依旧没有回应。
只是因为失血过多,他的头微微歪向一边,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史勿念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输了。
彻底输了。
他用尽了所有的方法,温柔的,残忍的,回忆的,现实的……却连一丝最基本的反应都无法从这个人身上得到。
他就像一个对着空气挥拳的傻瓜,所有的力量都打在了棉花上,得不到任何回应。
这种感觉,比前世穆昇用那把染血的长枪指着他,说出“施无念,我从未想过,你会背叛我”时,更加让他痛苦,更加让他绝望。
因为那时的穆昇,至少还在乎。
而现在的陌生,什么都不在乎了。
史勿念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刑具架上,刑具发出一阵刺耳的碰撞声。他看着刑架上那个如同破碎娃娃般的陌生,忽然捂住脸,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哀嚎。
“啊——!”
那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充满了不甘,充满了恐惧,充满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他以为自己掌控着一切,掌控着陌生的生死,掌控着他的情绪。可到头来,他却连让这个人看他一眼,让这个人恨他一次,都做不到。
他就像一个被困在自己编织的牢笼里的困兽,对着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发泄着自己无处安放的执念和痛苦。
刑房外的侍卫听到里面的动静,吓得大气不敢出。他们从未见过王爷如此失态,如此……崩溃。
刑房内,史勿念的哀嚎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他缓缓放下手,脸上布满了泪水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他看着刑架上的陌生,眼神复杂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你赢了……穆昇……”他低声呢喃,声音沙哑而疲惫,“你赢了……”
他转身,踉跄着向刑房外走去,背影萧索而狼狈,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把他……带回去,好好医治。”史勿念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一丝无力的命令,“别……让他死了。”
“是,王爷。”
侍卫们连忙上前,解开绑在陌生身上的铁链,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刑架上抬下来。
陌生的身体软得像一摊泥,任由他们摆布。后背的伤口依旧在流血,染红了侍卫的手,也染红了刑房冰冷的地面。
但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空洞的眼神,望着刑房阴暗的屋顶,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世界。
他被再次带回了那间奢华的房间,太医们连夜赶来,为他清洗伤口,敷上最好的金疮药,包扎妥当。
他像一个精致的洋娃娃,被清洗,被上药,被换上干净柔软的衣服,重新放回那张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
房间里依旧弥漫着淡淡的玉兰花香,与他身上的药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窒息的气息。
史勿念没有再来看他。
据说,王爷回到书房后,就把自己关了起来,砸碎了书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然后一个人坐在满地的狼藉中,一夜未眠。
第二天清晨,有人看到王爷从书房里走出来,眼底布满了血丝,神情疲惫而阴鸷,周身散发着一种令人不敢靠近的疯狂气息。
他站在庭院里,看着陌生房间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无法驱散他周身那股浓重的绝望和冰冷。
他知道,自己可能……真的要疯了。
为了这具没有灵魂的躯壳,为了这份跨越两世的执念,为了这个永远无法得到,也永远无法放手的人。
而房间里的陌生,依旧静静地躺在软榻上,如同一个精致而破碎的木偶。
后背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可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空洞的眼神望着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那里有白云悠悠,有鸟儿飞翔,有阳光灿烂。
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的心,己经随着云楠天的死,一同死去了。
剩下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在这座镀金的囚笼里,等待着一个未知的、或许早己注定的结局。
而那个试图用各种方法唤醒他的人,最终,却先一步……在自己的执念和疯狂中,濒临崩溃。
这或许,就是命运对他们最残忍的惩罚。
一个失去灵魂,麻木不仁。
一个执念太深,濒临疯狂。
在这座奢华而冰冷的王府里,上演着一场无声的、绝望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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