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堂的烛火忽明忽暗，将三位首座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三张沉默的脸谱。
生梧桐的话音落下后，堂内陷入了一种近乎凝滞的寂静。檀香依旧在袅袅升腾，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冻结在半空，连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众僧的目光在薛无焱满身的伤痕与上首三位老僧之间来回逡巡，等待着那个足以决定他命运的裁决。
薛无焱缓缓穿好僧袍，将那些密密麻麻的针孔与佛魔交织的印记重新掩藏起来。他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只有紧握的双拳，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的时间，或许只是弹指一瞬——
了尘方丈捻动念珠的手指，忽然停了下来。
“咔哒。”
紫檀木念珠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堂内显得格外清晰，如同一声惊雷，劈开了凝重的气氛。
他缓缓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苍老，却深邃如古井，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万物的本源。眼角的皱纹里沉淀着百年的风霜，却在目光流转间，透着一种洞察人心的慈悲与智慧。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堂内的众僧，从义愤填膺的了心首座，到面露犹豫的中年僧人，再到那些眼神清澈的年轻沙弥，最后，落在了跪在地上的薛无焱身上。
“玄寂。”
了尘方丈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在每个人的心头回荡。那声音里没有愤怒，没有偏袒，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与了然。
“你可知，佛门为何戒杀生？”
薛无焱一怔，抬头看向方丈，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还是恭敬地回答：“回方丈，杀生乃嗔念之源，会沾染业障，阻碍修行。”
“不错。”了尘方丈微微颔首，“但佛门戒律，并非一成不变的铁律。”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堂外，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墙壁，看到了落云崖外的万里红尘：“当年佛陀割肉喂鹰，舍身饲虎，难道是为了遵守戒律吗？非也。那是为了慈悲，为了守护，为了心中的正道。”
“佛门虽戒杀生，亦有‘降魔卫道’之义。”
了尘方丈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幽冥阁为祸江湖，残害生灵，此乃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玄寂身负血海深仇，挺身而出，诛杀魔头，救无辜于水火，虽手段激烈，沾染杀孽，却非为一己私欲，而是为报亲仇，为护苍生！此等行为，何错之有？！”
“首座！”了心大师忍不住开口反驳，“可他身染魔气，险些堕入魔道，这是不争的事实！若不严惩，何以儆效尤？何以维护佛门清誉？！”
“魔气？”了尘方丈看向了心大师，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深刻的质问，“魔气源于心魔，心魔源于执念。玄寂的执念，是仇恨，亦是守护。他能在葬魂谷那般绝境下，仅凭一丝清明便守住本心，未伤及无辜，这份定力，便是佛心未泯的证明！”
他指了指堂外：“毛施主以命相保，生姑娘以证为凭，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一个能让至情至性之人舍命相护的人，一个能让医者仁心之人倾力辩护的人，纵然身染魔气，其心亦非邪魔可比！”
了尘方丈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僧人的心上。那些原本坚定主张严惩的僧人，此刻都低下了头，若有所思。了心大师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了尘方丈的目光重新回到薛无焱身上，语气缓和了许多，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期许：“玄寂，你身负血仇，心陷魔障，这是你的业障，亦是你的劫数。落云寺收留你十五年，教你佛法，授你武功，本望你能放下执念，求得解脱。”
“但如今看来，你的缘法，不在这清净佛门，而在那万丈红尘。”
这句话一出，堂内顿时一片哗然！
“方丈！不可啊！”
“让他还俗？这岂不是纵容他继续沾染杀孽？！”
“万万不可！”
了尘方丈抬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哗。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落云寺乃清净之地，不可久留身负魔气之人，恐扰了寺中清修，也不利于玄寂自身的修行。”
“但他终究是我落云寺的弟子，曾为护寺除魔立下功劳，佛门慈悲，亦不能将其视为魔头，废其武功，逐出门墙。”
了尘方丈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个字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众人心上：
“老衲决定——”
“允玄寂还俗。”
“从此世间再无落云寺僧人玄寂，只有俗子薛无焱。”
“你的恩怨情仇，你的佛魔劫数，皆与落云寺无关，需在红尘中自行了断，自行参悟。”
“是沉沦魔道，还是证得菩提，全在你一念之间。”
话音落下，整个戒律堂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个决定震惊了。
还俗？
这在落云寺数百年的历史上，都是极为罕见的事情。尤其是对于薛无焱这样身染魔气、争议极大的弟子，既不惩罚，也不驱逐，而是让他还俗，让他自己在红尘中寻找答案——这简首是前所未有的宽容，也是前所未有的考验。
了心大师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显然对这个决定极为不满，但看着方丈那平静却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愤愤地闭上了嘴，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其他僧人面面相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不解，有赞同，也有担忧。但方丈己经做出了决定，作为佛门弟子，他们只能遵守。
薛无焱怔怔地跪在地上，仿佛还没反应过来。
还俗？
从此，他不再是玄寂了？
那个在落云寺待了十五年，每日晨钟暮鼓，诵经打坐的玄寂，就要这样消失了？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无数画面在眼前闪过——
十年前，师父将他领进落云寺，对他说：“从今往后，你便是玄寂了，忘了过去，好好修行。”
五年前，他在藏经阁抄经，不小心打翻了墨砚，被了心首座罚跪了一夜，却在第二天清晨发现膝下多了一个软垫。
三个月前，他离开落云寺时，方丈将一串开过光的紫檀念珠塞到他手里，说：“守住本心，莫忘来路。”
还有毛皎泷的血，生梧桐的泪，清桐最后的微笑……
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漫长的梦。
而现在，梦醒了。
他要脱下这身僧袍，走出这座山门，去面对那些未了的恩怨，去对抗那些潜藏的心魔，去寻找一条属于“薛无焱”的道路。
“怎么？”了尘方丈看着薛无焱怔愣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你不愿？”
薛无焱猛地回过神来，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一丝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郑重地朝着了尘方丈磕了三个头。
“咚！咚！咚！”
额头与冰冷的青石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却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弟子……谢方丈成全。”
薛无焱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从今往后，世间再无玄寂，只有薛无焱。”
“弟子……铭记方丈教诲。”
他的眼眶有些发热，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一条充满未知，充满挑战，却也充满希望的开始。
了尘方丈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欣慰，也闪过一丝担忧。他缓缓站起身，对着众僧说道：“此事就这么定了。玄寂……薛无焱，你且先回去准备，三日后，老衲会在佛前为你举行还俗仪式。”
说完，他在两位小沙弥的搀扶下，转身离开了戒律堂。那苍老的背影，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沉重，也格外挺拔。
了空监寺对着薛无焱点了点头，也跟着离开了。
了心大师最后看了薛无焱一眼，眼神复杂，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拂袖而去。
其他僧人也陆续离开了戒律堂，经过薛无焱身边时，有人投来同情的目光，有人依旧带着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
很快，偌大的戒律堂，就只剩下薛无焱和生梧桐两个人。
生梧桐走上前，将薛无焱扶了起来，看着他依旧有些怔愣的样子，轻声说道：“恭喜你，无焱。”
薛无焱看着她，又看了看空荡荡的戒律堂，忽然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释然，有迷茫，有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是啊，”他喃喃自语，“从今天起，我是薛无焱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属于玄寂的故事，即将落幕。
属于薛无焱的传奇，才刚刚开始。
而这条红尘路，注定不会好走。
但他知道，无论前路多么艰难，他都不会后悔。
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必须走完的路。
为了清桐，为了毛皎泷，为了生梧桐，也为了他自己。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眼中渐渐燃起了一丝明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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