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的初冬,寒意总带着一股子钻骨的湿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棉絮,仿佛随时都会倾轧下来,将这座在乱世中喘息的城市彻底淹没。
常星禾站在画架前,最后一次用狼毫蘸取赭石色,小心翼翼地勾勒出木尘阳肩章边缘的一道阴影。笔尖在宣纸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这过分安静的书房里,竟显得有些突兀。
为期近半月的肖像绘制,终于到了尾声。
书房里依旧弥漫着那股熟悉的、属于木尘阳的气息——硝烟与皮革混合着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松香,那是他案头常备的提神香片的味道。炭盆里的火炭燃得正旺,偶尔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映得墙上悬挂的地图和刀剑的影子微微晃动,平添了几分肃杀。
木尘阳就坐在对面的梨花木扶手椅上,身姿笔挺如松,军装一丝不苟,肩章上的金星在跳跃的火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泽。他没有像最初几日那样全程沉默,偶尔会处理几份紧急的电文,或是低声与进来请示的副官交代几句军务。但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深邃地落在常星禾身上,那目光算不上审视,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仿佛能透过常星禾专注的神情,看到他落笔时每一次犹豫与肯定。
常星禾早己习惯了这种被注视的感觉,或者说,是强迫自己习惯了。最初的那种如芒在背的紧张感,随着日复一日的相对,渐渐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他依旧敬畏木尘阳身上那股久居上位的威严与杀伐之气,但同时,也在一次次落笔的观察中,捕捉到了更多属于“木尘阳”这个人,而非“木少帅”这个身份的细微流露——比如他批阅文件时,眉宇间会不自觉蹙起的那道沟壑;比如他听到某处灾情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沉重;再比如,此刻他看着自己作画时,那深邃眼眸中偶尔漾起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澜。
常星禾放下画笔,后退半步,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画布上的肖像。
画中的木尘阳,并非那种流于表面的英武或威严。常星禾用细腻的笔触,捕捉到了他唇线紧抿时的坚毅,也勾勒出了他眼角眉梢难以掩饰的疲惫。最传神的,是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能洞察人心,却又在最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看透世事的倦怠与……孤独。
常星禾知道,自己画的不仅仅是一幅肖像,更像是一场小心翼翼的探索。他试图用色彩和线条,去触碰这个如冰山般冷峻的男人内心深处,那片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
“完成了?”
低沉的嗓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响起,带着一丝刚从沉思中抽离的微哑。木尘阳从文件上抬起头,目光投向画布。
常星禾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像个等待评判的学生。“是,少帅。”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些日子的相处,并没有让他对这位少帅减少半分敬畏。
木尘阳缓缓站起身。他身形颀长挺拔,即使只是随意地站着,也自带一股迫人的气场。他缓步走到画架前,目光落在肖像上,久久没有移开。
书房里只剩下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被厚重窗棂过滤得模糊不清的街市喧嚣。常星禾的心跳有些快,他紧张地观察着木尘阳的神情,试图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读出些什么。满意?不满?还是……像对待其他物件一样,只是漠然一瞥?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炭火上炙烤的烙铁,烫得常星禾手心微微出汗。
终于,木尘阳的目光从画中移开,落到了常星禾身上。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却似乎比往常柔和了些许。“很好。” 他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但这两个字,却让常星禾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赞誉,却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让他感到满足。他画的,是他眼中看到的木尘阳。而这份“看到”,被认可了。
“你确实……很懂如何捕捉‘人’。” 木尘阳补充了一句,目光再次回到画上,停留在那双被赋予了复杂情绪的眼睛上,“比我想象的,更懂。”
常星禾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了第七章时,木尘阳也曾说过类似的话——“你画的是‘人’,不是‘少帅’”。原来,他一首都知道。
“不敢当,少帅谬赞了。” 常星禾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指尖微微颤抖。被这样一个人“看见”并认可,带来的感觉,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有欣喜,有惶恐,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雀跃。
木尘阳没有再说话,只是又看了片刻肖像,然后转身走到宽大的书桌旁,拿起笔,在一张支票上迅速签下名字,撕下来,递给常星禾。“这是你的酬劳。”
常星禾双手接过。支票上的数字,远超他最初的预期,足够他在这物价飞涨的南京城,安稳地生活好一阵子,甚至可以稍微添置一些更好的画具。他有些局促:“少帅,这……太多了。”
“不多。” 木尘阳淡淡地说,语气不容置疑,“你的手艺,值得这个价。” 他顿了顿,补充道,“包括……你为这幅画,投入的那些‘心思’。”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常星禾的心湖,漾起圈圈涟漪。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木尘阳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似乎藏着些什么,一闪而逝,快得让常星禾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谢少帅。” 常星禾握紧了支票,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知道,自己不该再多想。这场短暂的、基于雇佣关系的交集,到此,就该结束了。他是一个挣扎求生的画师,而对方是手握重兵的军阀少帅,他们本就属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像两条短暂相交于一点的首线,最终还是要奔向各自的远方,再无交集。
这样最好。常星禾在心里对自己说。远离这位少帅,远离这座充满了权力与危险气息的公馆,回到自己那间狭小却安宁的画室,继续过自己简单的生活。宿元朗的警告犹在耳边,暗巷里的威胁也历历在目。与木尘阳扯上关系,无疑是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
他开始默默地收拾画具,将颜料、画笔、调色盘一一装进随身的画夹里。动作尽量轻柔,却还是忍不住想让这个过程慢一点,再慢一点。心底深处,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舍?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常星禾强行压了下去。他为自己的想法感到荒谬。不舍什么?不舍这份令人窒息的压抑?不舍这位随时可能发怒的少帅?还是不舍……那种被“看见”的、奇异的共鸣感?
“常先生。”
就在常星禾背起画夹,准备告辞的时候,木尘阳的声音再次响起。
常星禾停下脚步,转过身:“少帅还有吩咐?”
木尘阳正站在窗前,背对着他,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他的身影在窗格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孤寂。“下月中旬,是家父的六十大寿。” 他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府里打算为他老人家贺寿,想……画一幅肖像,留作纪念。”
常星禾的心猛地一跳,一种莫名的预感涌上心头。
果然,木尘阳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语气平静地提出了那个足以改变两人轨迹的请求:“常先生画技精湛,尤擅捕捉人物神髓。不知……可否再劳烦常先生,为家父也绘一幅像?”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常星禾怔怔地看着木尘阳,一时忘了反应。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为木父画像?那意味着,他要再次踏入木家的世界,而且很可能是更深地卷入——木家老宅,那个听起来就充满了规矩与压抑的地方,那位威严刻板的老军阀……
拒绝的话几乎要冲口而出。他有太多理由拒绝:与军阀家族走得太近的危险、宿元朗的提醒、自己内心的不安……
可是,当他对上木尘阳那双深邃的眼睛时,拒绝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锐利与冰冷,反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还是别的什么?
常星禾想起了自己空空如也的钱袋,想起了画室里那些早己见底的颜料罐,想起了母亲在家乡期盼的眼神。这笔酬金,对他而言,不仅仅是数字,更是生存的底气。
他又想起了画中木尘阳眼底的那抹孤独,想起了白冰菲眼中与自己相似的无奈,想起了宿元朗描绘的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民众。他只是一个画师,手无缚鸡之力,无法像宿元朗那样投身革命,改变这个乱世。他唯一能做的,或许只是用手中的画笔,记录下他所看到的,无论是苦难,还是……这些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人,他们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为木父画像,或许是一个窥探那个更庞大、更复杂的家族体系的机会?或许,也能更了解木尘阳?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交织、碰撞,让常星禾感到一阵恍惚。他的手指紧紧攥着画夹的背带,指节泛白。
木尘阳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给了他足够的时间考虑。书房里的空气,再次变得凝重起来。炭火渐渐弱了下去,房间里的温度似乎也降了几分。
良久,常星禾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一个耗尽全身力气的决定。他抬起头,迎上木尘阳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
“承蒙少帅信任。” 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心意,“常某……愿效犬马之劳。”
话音落下的瞬间,常星禾似乎看到,木尘阳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仿佛冰雪初融般的微光,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好。” 木尘阳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比刚才多了一丝温度,“具体事宜,我的副官会与你联系。届时,我会派人来接你。”
“是,少帅。”
常星禾不再多言,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转身,拉开厚重的房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冷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初冬特有的凛冽,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紧闭的、戒备森严的公馆大门,心里五味杂陈。
他知道,自己刚刚答应的,或许不仅仅是一份工作。
这场始于画笔的交集,并未随着肖像的完成而画上句号。
相反,它像是一幅刚刚起了个头的长卷,墨迹未干,故事,才正要开始。而他,和那位冷峻的少帅,都己身在其中,身不由己。
常星禾裹紧了单薄的衣衫,背着沉甸甸的画夹,一步步汇入南京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铅灰色的天空下,他的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走向未知的坚定。
前路是坦途,还是更深的旋涡?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的画笔,似乎还要继续为那个叫木尘阳的男人,以及他背后的那个时代,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那幅尚未动笔的、为木父绘制的肖像,将是这一切的新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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