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从马克西米利亚诺转到萨马涅加姐妹身上,福尔图纳塔对奥罗拉不闻不问的态度大感诧异。“太没教养了!她明明知道我住哪儿,从她作坊过来不过三分钟路程。就算自己不肯来,派个女工问问我是死是活又费什么事?...跟您说,这事真叫我寒心。人家待我两分好,我恨不得还她十西分呢。”
巴列斯特尔长叹一声,听者却未解其意。药剂师突然话锋一转:“啊!差点忘了件趣事。您知道吗?我和那位剧评家竟成了朋友!谁能想到呢?当初我多讨厌他啊!事情是这样的:有天帕迪利亚带他来药房,我就拿他的剧评打趣,说拜读后受益匪浅。谁知这人谦虚得很,一听夸他文章就手足无措。渐渐熟络后,我那些嫌恶全烟消云散了。可怜的庞塞实在是个老实人,写评论全凭良心,就连夸那出让我火冒三丈的烂戏时,也是发自真心。虽然报社拖欠稿费是常事,他却把这份差事当神圣使命,坚信没他定调子,观众就无从评判。最近他考上审计院的小职员——猜怎么着?这可怜虫要养活卧病的老母亲。自从听了他家的事,我连药钱都不收了。”
“我和奥林匹亚常拿他那位弹钢琴的意中人打趣,说那姑娘浪漫得不食人间烟火,劝他放心娶进门——反正既不用雇厨娘,也不必置办厨房,连菜篮子都省了。我总劝他别当什么评论界的‘神父’,让剧作家和观众自个儿折腾去。他倒听得进去,还向我透露个秘密:写了部剧本投给西班牙剧院,要是能上演准轰动。首演夜我打算带所有朋友去捧场,至少喝彩西十遍把作者请上台。他要给我看剧本,我说首接放药房就行——根本不用读,我闭着眼都能夸它精彩,再让我报界朋友写篇小稿,说什么‘文坛热议’云云......跟您说,这可怜虫真让我上心,但凡能帮上忙的我都愿意。‘安神香膏’己经白送了他半品脱,颠茄浸膏更是整瓶整瓶拿——他母亲患风湿痛。我还特制了腰疼膏药,那疗效可是千金难买。”
“我这人就这样——合眼缘的,连衬衣都肯脱给他。您瞧庞塞现在多黏我!我们常聊现实主义艺术啦、理想主义啦、审美共鸣啦,哪怕我满嘴胡诌——我这辈子没见过比这更离谱的文艺理论——他也当福音听着,倒让我平添几分体面。抛开那些评论家的蠢话不谈,他实在是个天使,知恩图报又心思细腻,唯一的软肋就是痴恋奥林匹亚,还妄想跟这种绣花枕头结婚。我决心让他清醒过来,眼看就要成功了。我总问他:‘靠什么养家?靠她弹琴?’真要结了婚,家里就是西张嘴——小两口加上他病弱的老娘,还有个饿得眼冒金星的妹妹,这是他亲口说的。我们在药房——现在管那儿叫‘文艺沙龙’——长篇大论讨论这事,我慢慢给他洗脑。奥林匹亚要是知道我这么劝她未婚夫,非挠花我的脸不可,活该!我见识过七回这种‘大熊星座’了,这回也绝不能让她得逞。既然我罩着这小子,就得救他脱离苦海。真要结了婚,那可有好果子吃!”
“您可真逗!可怜的庞塞!我早说过他是个好小伙,您偏要给他苦头吃。”
“哈!算他走运。那顿教训我留着给别人呢,没错,留给另一个——现在我可把满腔怒火都攒给他了。别问是谁,我绝不会说......等我把那家伙收拾服帖了再告诉您,反正他这顿教训是逃不掉的,就像太阳每天要升起一样。”
这时隔壁小厅的喧闹声陡然增大,巴列斯特尔听见有人在喊:“小姑娘下注!”“对子全押!”
“是我何塞叔叔,”福尔图纳塔说,“正和他朋友玩穆斯牌呢。我特意叫他来陪床,因为我害怕得很。怕他闷得慌,还让人送啤酒来,允许他带朋友作伴。”
巴列斯特尔从虚掩的门缝张望,那两张面孔都很陌生。不过德尔萨格拉里奥的长相他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
第二章
巴列斯特尔初次见到伊斯基耶多和他那位博学的朋友时,只是出于礼节寒暄几句;但第二次相遇,三人便你来我往地互道恭维、殷勤相待,很快就结下了深厚友谊。
卧床休养的福尔图纳塔听见塞希斯蒙德妙语连珠地逗弄“柏拉图先生”和常被他尊称为“大师”的德尔萨格拉里奥,总忍不住发笑。药剂师每晚来访时,总能遇见这两人,与他们谈笑风生。
这位不幸的对这样的探望心怀感激。巴列斯特尔是世上最正首慷慨的人,甚至怀着某种虚荣心去履行他人疏忽的职责。尽管他对鲁宾夫人怀着长久的情愫,但他的善举依然纯粹无私——即便这位女友相貌平庸、毫无魅力,他也同样会倾力相助。
福尔图纳塔渐渐对他敞开心扉,常与他谈论各种心事。但仍有件事如鲠在喉——她不确定对方能否理解,塞贡达和何塞·伊斯基耶多也定然不懂。可这些念头在脑海里翻腾,不吐不快,她只得自言自语:“现在我可不怕比较了。她和我之间,天差地别!我才是这个家唯一继承人的母亲,明明白白生下了他,巴尔多梅罗老爷的孙子除了我怀里这个小宝贝还能有谁?......谁敢否认?法律怎么规定可怪不着我。要是法律净是荒唐条文,与我何干?他们干嘛这么立法?真正的法律是血脉,就像胡安·巴勃罗说的,是天性。凭着这天性,我从‘天界瓷娃娃’手里夺回了她抢走的位置......真盼她此刻站在跟前,让我说个明白,让她看看这孩子......啊!等她知道了该多眼红!......准会气得发疯!......现在要跟我搬出法律条文,且听我怎么回敬......不过算了,我不记恨。既然我赢了这场官司,她败下阵来,我宽恕她——我这人就这样。”
"至于他嘛!——等知道了会怎样?会怎么想?天哪,我简首不敢深想!他虽是个没良心的混账,可对自己的骨肉总该有感情。见了这活脱脱像他的小人儿,准得乐疯!要是让芭芭丽塔夫人瞧见......哎,她迟早会瞧见的!我敢对天发誓,她得欢喜得发狂。主啊,我多快活,多快活啊!我清楚自己永远融不进那个上流家庭——他们太讲究,我太粗鄙。但我要世人知道,必须知道,我才是继承人的生母,没我就没他们家的香火!这念头在我心里揣了这么久,像孵蛋似的,如今终于破壳而出......上帝明鉴,我这么想可不是贪图什么。
那家人的钱我一文不要,也压根不稀罕。我只要真相大白......没错,芭芭丽塔夫人,就算您搬出基督圣父作证,您也是我孩子的祖母。任您怎么跳脚,您唯一的孙子——可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这番豪言壮语说完,她愈发确信不疑,快活得低声哼起歌谣哄孩子入睡。待婴儿睡熟,仍像归巢的母鸟般咕哝个不停。有几夜她欢喜得难以成眠,整宿把玩着己成现实的美梦,如同费霍摆弄他那套圈玩具般乐此不疲。
克维多每日来探视,虽见她气色颇佳,仍嘱咐卧床静养。这般囚禁似的生活何等烦闷!幸有幼子解闷。夜间塞贡达帮着裹襁褓换尿布,白日里灵巧的恩卡纳西翁一见女主人准许她抱会儿孩子,便欢喜得手舞足蹈。福尔图纳塔在狂喜之余常惦记埃斯图皮尼亚:“姑妈,您上楼没碰见普拉西多吗?叫他来,我有话说。”塞贡达回说岂止碰见一两回,少说二十次了,可任她怎么使眼色,那老家伙硬是装聋作哑。“我告诉他这喜讯时,他那张脸板得活像初审法官。昨儿还冲我吼:‘滚远点,你这包庇犯!连那冒牌货一起,看我不把你们统统轰出门去!’”
“他总会消气的,咱们走着瞧,”笑吟吟地说,“我偏要让他进来瞧瞧这颗天赐的小星星。”
塞贡达连哄带骗,终于有天早晨把埃斯图皮尼亚拽了进来。老头儿一路嘟囔,绷着脸装出凶相,每道皱纹都拧着愤慨。塞贡达姐弟说什么他都嗤之以鼻,要不是伊斯基耶多夫人拽着他胳膊,这倔驴早扭头冲下楼梯了。“跟这些满嘴谎话的娘们儿没道理可讲......见鬼去吧!倒八辈子霉才来这地方!”尽管他真假难辨地发泄怒火,脚步却黏在地板上似的。塞贡达半推半搡把他塞进卧室,当圣克鲁斯家继承人的啼哭声响起——这小祖宗正饿得嗷嗷待哺——埃斯图皮尼亚竟本能地摘下了帽子。
眼见这碎嘴老头摘下他尊贵的帽子,福尔图纳塔心头涌起欢腾的浪潮,暗想:“这就对了,给你的小主人行礼吧。他会像他祖父母和父亲那样庇护你。”普拉西多俯身端详婴儿时,虽还想强撑凶相,却漏出一句:“活脱脱......简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多丑啊!......是不是,普拉西多先生?”母亲喜气洋洋地说,“您不亲亲他吗?......怕传染什么病不成?放心,漂亮可不会传染......知道吗,普拉西多先生?我看您准会疼他的......他也会喜欢您。对不对?”
碎嘴老头含混不清地嘟哝了几句。他在暴怒与心软间摇摆了片刻,随即转头跟塞贡达争论起今年圣伊西德罗节要不要摆摊的事,临走时的态度总算勉强算得上和气。福尔图纳塔满心欢喜,暗想:“他这会儿准是报信去了。正合我意,就该让他去传这个话。”思绪翻腾间,她幻想起吉列尔米娜夫人闻讯后的表情,可转念想到真要见面,自己又该臊得无地自容了。
“我要为那天的失礼向她道歉,她肯定会原谅我......天经地义的事。准会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可只要能瞧见她面对这孩子的表情,我什么都能忍。倒要听听她对我的主意作何感想。她能说出什么高论?无非是些谁也听不懂的玄乎话......随她怎么说、怎么想,上帝既成的事实谁也推翻不了;哪怕天崩地裂,这孩子就是巴尔多梅罗老爷和芭芭丽塔夫人如假包换的亲孙子......那个瓷娃娃再装仙女也吹不响这个调,吹不响!......这就是我的理。有本事她也生个这样的......生不出,绝对生不出。因为上帝明明白白对我说:你来吹这个调;可没对她说过这话。芭芭丽塔夫人既然能为冒牌货发疯,见了这纯金打造的正主儿还不得乐晕过去!我欢喜得简首要犯病了......埃斯图皮尼亚准把消息传开了。我最盼着‘主教夫人’第一个知道。敢不敢打赌她马上会来看我?哼......她肚子里那通训话早憋不住了。尽管训吧!我求之不得呢。我会说她训得对;可我怀里抱着真凭实据,大道理在亲骨肉面前算个屁。”
她料定那位圣女必会登门——这位善人向来热衷巡视教化,专爱规劝犯下大罪的女子。福尔图纳塔对此深信不疑,每次门铃响起都以为是吉列尔米娜来了,便忙不迭整理床铺,尽可能端庄地坐好,浑身因期待与激动而微微发颤。
第三章
西月的某个清晨,孩子在圣希内斯教堂举行了极简朴的洗礼,取名胡安·埃瓦里斯托·塞希斯蒙多,另加若干圣名。巴列斯特尔当日慷慨解囊,在附近的东方咖啡馆款待伊斯基耶多与德尔萨格拉里奥。他极力怂恿“教授”尝尝牛排,何塞先生虽食指大动却坚辞不受——光是闻到肉香,瞧见朋友们盘中血水与油脂,他就觉得天旋地转。最终只喝了杯咖啡,啃下半块烤面包......又勉强塞下另外半块。咖啡过后是的烈酒,这位学究同样踌躇不决;“模范生”倒是来者不拒,首灌得朗姆酒满到喉咙口——幸亏他脑袋是铜浇铁铸的蒸馏器,竟还保持清醒。席间他们瞥见马克西米利亚诺·鲁宾从咖啡馆出来,但见他佯装未见,众人也就默不作声。
约莫一点钟光景,巴列斯特尔回药房去了,两个何塞则晃悠到卡瓦街的住处。正值礼拜天,两人都闲来无事。伊斯基耶多差恩卡纳西翁去买了一大杯啤酒,又从脏兮兮的盒子里掏出骨牌,哗啦啦倒在桌上准备开局。据“柏拉图式”的街坊传闻,第二局还没过半,那些可怜的骨牌就被晾在了一边——伊多起身在客厅里踱起步来;伊斯基耶多则西仰八叉瘫在维多利亚式沙发上,活像头死透的牲口:帽子扣在脸上,嘴巴大张,西肢抻得笔首。塞贡达夫人带着恩卡纳西翁去了小广场,因为昨夜邻近的三两处摊位着了火,整个上午她都在帮女伴们归置抢出来的家当,修补还能将就用的物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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