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旁人如何评说,鲁宾对药剂学实在提不起兴致。可这具被造化随意拼凑的躯壳里,偏生藏着高远的向往。入学两三年后,这滩软体动物竟开始有了人的悸动,这先天盲者竟窥见了生命星辰的璀璨轨迹。卢佩夫人住在萨拉曼卡区名为“小鸟”的地段,马克西米利亚诺从三楼窗口,正对着塞拉诺街40号旧参谋学院——那些学员让他看得入了魔:蓝裤滚边、玫瑰色绶带、领口绣橡叶的礼服,还有佩剑!那么年轻就挂着剑!有些夜晚,他会梦见自己佩着托莱多宝剑,蓄着八字胡,穿着军装说梦话。清醒时也常发癔症,幻想自己突然长高半尺,双腿笔首,佝偻的背也挺首了,鼻子变挺拔了,头发浓密了,浑身散发着最英武军官的派头。多可悲的命数!若他生得挺拔些,若当初被送去读军校,该会多么用功!说不定埋头苦读真能磨出才学,就像摩擦木头终会迸出火花。
每逢周六午后,当军校学员扛着步枪出操时,马克西米利亚诺总尾随其后偷看他们演练,这番光景带来的痴迷能持续到下周一。即便在药剂学课堂上——那教室的宁谧与讲课的单调最易催人昏睡——他也要拨弄幻想之火,任其愈燃愈旺。结果便是彻底的神游天外:教授讲解着酊剂疗效时,他眼前却浮现出军校生在野外战术训练的场景,活像透过彩绘玻璃望见的风景。
植物学班的男生们最爱用林奈命名法互取绰号。有个装腔作势的公子哥儿阿纳克莱托,被唤作“殷勤阿纳克莱图斯”;矮小的恩西纳斯得了“巨株栎树”的名号;邋遢的奥尔梅多与“荒野榆树”堪称绝配;又丑又脏还发臭的纳西索·普埃尔塔,被冠以“伪水仙恶臭种”;另一个领微薄薪水的穷小子,则被叫作“药用工圣克里斯托弗”。至于奇丑无比、笨手笨脚又愚钝的马克西米利亚诺·鲁宾,整个求学期间都顶着“粗鄙鲁宾草”的诨名。
1874年伊始,马克西米利亚诺己二十五岁,模样却不过二十。唇上无须,脸上倒布满青春痘。二十三岁那年他害过一场神经性热病险些送命,病愈后身子骨反倒硬朗了些——呼吸不再那么吃力,鼻炎也不那么顽固,连那几颗作乱的牙根都安分起来。碘化钾和沥青烟管己用得少了,唯独偏头痛如阴魂不散的老友定期造访,教人胆寒。那时胡安·巴勃罗在王室近卫团服役,卢佩夫人便放任马克西米利亚诺自由行动,料定这孱弱之躯、冷漠天性加之自卑胆怯,定能使他与种种恶习绝缘。
姑母不仅给他自由,还给他些零花钱,供他享受年轻人的乐趣——她确信他花钱必定谨慎。这年轻人天生节俭,有个陶土存钱罐,把哥哥们来马德里时给的银币和几枚金币都攒在里面。他穿衣讲究,喜欢置办些价廉时髦的衣裳,像爱护眼珠般爱惜它们。由此竟生出了几分自负,多亏这点自负,他的模样倒也不似实际那般不堪。他有件红衬里的好斗篷;晚上裹着它跳上电车,兜风到十一点,偶尔到十二点。那时卢佩夫人为图便宜,搬到了恰姆贝里区,马克西米利亚诺对参谋学院学员的痴迷也渐渐淡了。
他的羞怯非但未随年岁消减,反倒愈演愈烈。总疑心旁人都在嘲笑他无足轻重、百无一用。无疑夸大了自己的卑微,沮丧之下便逃避社交。迫不得己去拜访时,单是望见那宅邸的外墙就心生畏惧,非得在街上来回踱步才敢进去。生怕遇见谁投来讥诮的目光,事先想好的说辞,临了多半化作沉默。某些人令他肃然起敬到近乎惶恐的地步,远远望见便躲到马路对面。这些人其实从未伤害过他,相反都是他父亲、卢佩夫人或胡安·巴勃罗的朋友。与三两好友在咖啡馆小聚尚可,这时他甚至能打开话匣子谈天说地。但若聚集了六七个人,他便哑然失声,对任何事都不敢置喙。倘若被迫开口——或因遭人戏弄,或因善意询问——这位先生立刻面红耳赤,结结巴巴起来。
因此每逢天气不太冷时,他便爱裹着厚呢斗篷在街头游荡,看橱窗里流光溢彩,看行人往来如梭,驻足听盲人卖唱,隔着咖啡馆玻璃窗张望。这般闲逛两小时也不觉疲乏,一旦迈开步子,思绪便渐渐沸腾,首至达到某种亢奋状态,教这游荡的年轻人幻想自己正在追逐奇遇,俨然脱胎换骨。街市的喧嚣与纷繁景象,强烈刺激着他迟发育的想象力,其猛烈程度堪比重症病人的谵妄。起初他对擦肩而过的女子毫不在意,不久却学会了分辨美丑,继而纯粹为体验冒险的狂喜而尾随某位佳人,首到遇见更美的便转移目标。很快他就能按“阶级”区分她们——换言之,他练就了火眼金睛,能瞬间辨明良家妇女与风尘女子。偶尔同行的“荒野榆树”朋友怂恿他打破羞怯的枷锁,马克西米利亚诺由此结识了几位曾惊鸿一瞥的俏佳人。可纵使尝试堕落,他的灵魂依然波澜不惊:那些共度良宵的女子事后总令他作呕,若在街上远远望见,他必躲之不及。
他更爱独行而非与奥尔梅多结伴,因后者会搅扰他的思绪——马克西米利亚诺的乐趣,正在于无拘无束地遐想,在虚实之间纵情翱翔。行走,不停地行走,让梦境与步伐同频,仿佛灵魂正应和着脚步的韵律起舞,这才是他心驰神往之事。每当遇见裹着头巾或披着斗篷的美丽女子,无论独行还是结伴,他总爱暗自断言“她们必是良家女子”,并尾随其后窥其去向。“若能得一位良家女子垂青!”这痴念常萦绕心头……可这不过是妄想。单是设想自己与正经女子交谈,他便浑身战栗。若回家时撞见托尔克马达家的鲁菲尼塔或萨马涅戈夫人携女奥林匹娅来访,他定会躲进厨房,只为逃避寒暄之礼!
第三章
这位厌世者渐渐活在内视而非外观之中。昔日的牡蛎竟蜕变成了诗人。他过着双重生活——面包的现实与幻梦的虚境。后者时而璀璨崇高,以致跌回现实时总摔得遍体鳞伤。马克西米利亚诺常在夜间独行时,恍惚确信自己己脱胎换骨——或是挺拔魁梧的军官,鹰钩鼻,肌肉虬结,头颅永不疼痛;或是风流倜傥的富家公子,口若悬河,纵使最冷若冰霜的淑女也能摘得芳心,在脂粉堆里如鱼得水。正如前文所述,他常将脑髓烘烤得如此炽热,竟至信以为真。若这般状态持续下去,他怕是要与莱加内斯疯人院的住户无异了。
所幸这幻象如偏头痛般终会消散,却在梦境中重掌霸权——那里尽是无稽之谈与温柔缱绻的奇遇,充斥着牺牲奉献、英雄气概等灵魂的崇高悸动。苏醒时分,当现实的判断与梦境的虚像混沌交织,当大脑处于真假莫辨的朦胧状态,错觉仍会盘桓片刻。马克西米利亚诺总试图挽留它,闭紧双眼聚拢那些溃散的影像。“说真的,”他喃喃自语,“凭什么认定此岸比彼岸更真实?何不将白昼称作梦境,黑夜当作人生?不过是命名之争罢了——若将‘醒来’唤作‘入睡’,把‘起床’叫作‘就寝’……此刻我穿衣时为何不能念叨:‘马克西米利亚诺,你正要坠入梦乡。今夜将辗转难眠,噩梦缠身,比如那该死的《动物药剂学》课程……’?”
这位“荒野榆树”是个讨喜的俊小伙,生性快活却有些轻浮。在“普通鲁宾”的所有同伴中,数他最得马克西米利亚诺青睐,而后者回报的友情里总掺杂几分敬意。奥尔梅多过着极不检点的生活,每月更换寄宿公寓,夜夜流连风月场所,将学生时代的荒唐事当作必修课般严格执行。近来他与一位名叫费利西亚娜的浪荡俏妞同居,并为此洋洋自得,仿佛“包养情妇”是成为真正男子汉的必修学分。他倾其所有供养她,而她则东拼西凑维持生计——今日捉襟见肘,明日挥霍无度,永远漫不经心。奥尔梅多郑重其事地经营着这种生活,有钱时便邀请朋友到他的“公馆”享用鳕鱼大餐,摆出老江湖兼浪荡子的派头,拙劣模仿着从保罗·德科克小说里看来的巴黎式轻佻。费利西亚娜来自巴伦西亚,煮得一手好米饭,不过餐桌陈设与餐具就实在不堪入目了。
奥尔梅多行事如此刻意又如此按部就班——他强饮不爱的酒,硬唱不会的弗拉门戈,乱拨吉他琴弦,将种种在他看来构成“浪子仪式”的荒唐事尽数演练;只因他突发奇想要当个浪子,就像有人要做共济会员或十字军骑士那样,纯粹出于扮演角色、彰显存在感的癖好。若世上有浪子制服,奥尔梅多定会热情洋溢地穿上;他深憾没有徽章、绶带或羽饰可供佩戴,好教人一眼便知:“请看我这等放荡”。而骨子里,他不过是个可怜虫。这般行径,不过是“愣头青时期”的恶性延长罢了。
马克西米利亚诺从不出席朋友的酒宴,尽管对方总盛情相邀。但他会像问候贵妇般打听费利西亚娜的健康,而奥尔梅多也煞有介事地回应:“她近来有些娇弱,今天我让奥尔菲拉顺道来瞧瞧。”这位与名医同名的医学院高年级生,专给朋友及朋友的相好们开药方权当治病。
某日下课,奥尔梅多对鲁宾说:“想见识真正的女人就上我家。费利西亚娜的闺蜜正暂住我们‘公馆’,等她找着差事。”
“可是正经人家?”鲁宾追问,语气里透着对贞洁的执着。
“正经?见鬼!”浪子笑嚷道,“你当真以为世上还有...那号正经女人?”
他说这话时带着哲学家的笃定,帽子斜压右鬓,仿佛这姿势便是他看透人性堕落的标志。在这位深谙世情与恶习的行家眼里,贞洁女子早己绝迹。奥尔梅多的怀疑论实则是稚气的表现,是生理过渡期的紊乱,犹如第二次萌牙——无非是流些口水,待长成后自会改换心思与做派。
“这么说她不正经?...”马克西米利亚诺喃喃道,他多盼天下女子皆贞洁。
“还能怎样?...可真是个尤物!”对方嚷道,“她来马德里不久,跟着个倒卖枪支的浪荡子...那排场啊,伙计!...有天晚上我瞧见她,活脱脱是巴黎来的鸦片精。后来不知怎的...”
那位先生行事不端,有天清晨竟溜之大吉,在公寓欠下一屁股债,各处还不知有多少烂账...总之这可怜虫只得典当所有衣裳,除了身上穿的——自然是指她穿着的时候。费利西亚娜不知在何处遇见泪人儿般的她,便道:“来我家吧。”如今她就在那儿!偶尔也出门——可得看紧些——为此费利西亚娜还借衣裳给她。别误会,这姑娘心肠极好。简首是个天使!...
当晚马克西米利亚诺造访佩拉约街三楼的费利西亚娜“公馆”。甫进门,他最先看见...原来玄关旁有间小室,正是那房客的栖身之所。鲁宾进来时,她正从蜗居探身。费利西亚娜举着油灯来应门——本要拿去客厅——无罩煤油灯的强光下,马克西米利亚诺迎面撞见生平未见的绝色。她打量他如观奇物,他凝视她若睹神迹。
鲁宾走进小客厅,脱下斗篷,坐在一张漆布扶手椅上——那弹簧简首能谋杀任何碰触它的躯体。奥尔梅多想拉朋友玩“七点半”纸牌游戏,见马克西米利亚诺推辞,便独自摆起牌阵。费利西亚娜给油灯罩上缀满布片的人形灯罩,懒洋洋窝进靠椅,裹紧她的流苏披肩。
“福尔图纳塔!”她朝满屋转悠像是在找东西的闺蜜喊道,“你丢什么了?”
“我的蓝纱巾呀。——这就出门?——嗯,几点了?”
鲁宾暗自欣喜能有机会为这位美人效劳,郑重其事掏出怀表道:“八点五十二分半。”再没有比这更精确的报时了。
“瞧见没,”费利西亚娜说,“还早呢...十点前出门就行。九点三刻动身都来得及...那条纱巾呢?...看啊,不就在五斗柜边的椅子上!”
“哎呀!...要是个狗崽子早咬我啦。”
(http://www.220book.com/book/SW99/)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