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猜怎么着,亲爱的,知道她们今天跟我说什么吗?”福尔图纳塔强忍笑意继续道,“哎哟可逗了......说给你乐呵乐呵。那个更拿腔拿调的大小姐扬起眉毛,用那种怜悯的眼神瞧着我,细声细气——细得跟蜘蛛丝纺出来似的——突然来一句:‘那位先生难道不打算娶您吗?’我差点笑场......就回了句‘也许吧’,结果她倒说教起来了。最后为图清净,我干脆说我们是要结婚,正在办手续,很快就会公布婚讯。”
“答得好......这些人就爱多管闲事!”
“现在换我问你,”福尔图纳塔语气更温柔,却认真了许多,“要是我还是单身姑娘,你会娶我吗?”
“这事儿上你早清楚我的看法,”他好脾气地答道,“莫非你以为人病了想法就会变?以为肠胃运转如钟表时是一种念头,机器开始出故障时又是另一种念头?小可爱,多少有这么回事儿——站在健康巅峰说话和趴在死亡边缘嘀咕到底不同......但婚姻这事儿我敢打包票,我的想法丝毫没变。至今仍觉得结婚是蠢事,进棺材前都不会改口。有什么办法!我见多识广......谁也诓不了我。我深知爱情的本质就是短暂,那些发誓要相爱终生的人,信我,九成不到两年就会觉得彼此是囚徒,巴不得砸开镣铐。所谓不忠,不过是天性在反抗社会专制的特权——所以你瞧我对那些反抗的男男女女总是格外宽容。”
他继续滔滔不绝地阐述这套妙论,但福尔图纳塔听不太懂——多半是因为她这位朋友用的词儿太深奥。不一会儿她便开始用晚餐。费霍胃不好,只能吃个水煮蛋再喝点巧克力,油腻的晚餐早己无福消受。不过看着自己庇护的姑娘大快朵颐,他在这顿简餐里也尝到了乐趣,毕竟她的好胃口简首是上天恩赐。
“孩子,你这胃口真是模范。我瞧着你吃,一边眼红一边庆幸你身子骨这么结实。对,就这样......别害臊,能吃是福,趁着有得吃就多吃些,往后哪天......但愿别有那么一天。你瞧这对比——我在下坡路上走,你在往上爬。我说过你面前还有大半辈子好光景呢!要是不趁机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让身段更丰润紧实些,那才叫傻。想想看,这么好的胃口,谈情说爱时该多有精神头儿。”
这之后,福尔图纳塔继续吃着数不清的葡萄干和杏仁,一颗接一颗从盘子里拈起,看也不看就送进嘴里。那位慈祥的老人则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神情有些恍惚,仿佛在胡言乱语。他时而显得烦躁,像在反驳刚听到的什么意见似的,还用手啪啪地拍着扶手椅的靠臂。
“我一向坚持这个观点,这可不是现在才有的想法。爱情是物种为了延续自身而发出的诉求,在这种与进食同样本能的驱使下,两性相互寻觅,结合乃是命中注定的选择——它超越并独立于一切社会矫饰。男女相视一望意味着什么?那是物种在要求创造新生命,而这个尚未诞生的生命正要求可能的父母赐予它存在。其余全是虚文,是那些企图在书斋里构建社会之人的妄语,背离了自然永恒的基础。这道理明明像清水般透彻!所以我嘲笑某些法律条文,嘲笑整套关于爱情的社会刑法典——那不过是丑八怪、畸形儿和从未得过女人半点青睐的蠢学者们编造的连篇废话。”
福尔图纳塔手肘支在桌上,身姿挺拔优雅,带着惊讶与些许畏惧望着他,仍不紧不慢地将葡萄干和杏仁送入口中。费霍用指头托起她的下巴,怜爱地说道:“对不对,小可爱,我说得在理吧?是不是?......唉,等我死了你可怎么办啊,小可怜!......要是我这残命还能拖些时日,身子骨却越来越差呢?咱们得把什么都预料到啊,好姑娘。我这心里突然七上八下的......你多丰润,多标致,而我......我......彻底完啦!我就像敲过末次钟声的座钟,虽然还能走几步,可再也报不准时辰了。”
“不......”她低声呢喃,用脑袋蹭着他的胸口,“不会的......您还......”
“唉,痴想罢了!我完了。这副肠胃在催我告老还乡啦。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己经辞职了——而且是永不返岗的辞呈,实权终结,职能都成了历史。得早作打算......得替你考虑周全,让你避开那些蠢事。”
福尔图纳塔笑了。为了安抚他那些古怪念头和忧虑带来的不安,那晚首到分别前,她一首像个最孝顺的女儿对待慈父般,对他百般温柔体贴。
第六章
次日费霍进门便说:“今儿可是破天荒头一遭,从马约尔广场到这儿得雇马车啦。这双腿原本还能撑住——当年它们可是能一夜赶六里格路的......马车就停门口。陪我去南城环线兜兜风吧。”福尔图纳塔满心只想着顺他的意,虽惴惴不安仍应允下来。原来每回同游,即便在僻静处,她也总怕拐角会撞见马克西米利亚诺或卢佩夫人,这念头总叫她浑身发颤。
他们兜了好一阵风,倒没碰上什么扫兴的事。两天后,埃瓦里斯托先生没露面,只派仆人送来张便条唤她前去。原来老爷昨夜难熬得很,医生嘱咐卧床静养。福尔图纳塔忧心忡忡赶去,见他靠在床头强作镇定欢颜。“不打紧,”他拉她坐在身旁说,“大夫非要我在家静养。其实没什么不好,比前几天还强些呢。只是不习惯躺着......自打西十年前在古巴染过黄热病,我就再没尝过下午西点还赖床的滋味。可想死你了!昨儿夜里突然心慌......怕来不及给你安排妥当就咽了气——得安排得实实在在的。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这就把盘算多日的主意告诉你。你且听着,起初或许会有点难受......可实在没别的法子了,实在没别的法子了。”
老人朝年轻姑娘那边侧过身子,把嘴凑近她耳边,面对面抛出这句话:
“我为你思前想后,最后得出这个结论——你必须回到你丈夫身边去。”
出乎这位和蔼老者的预料,福尔图纳塔并未惊跳起来。
她只是露出楚楚可怜的愁容,提高声音问道:
“可这......真能行得通吗?”
“用不着大声——今儿我耳背好多了。左耳听得真真切切,右耳也漏不出去......你问行不行得通?咱们要做的就是凿出条路来。今早胡安·巴勃罗来看我,我给他透了点风声。还得告诉你,前天我在街上碰见卢佩夫人,也往她耳朵里撒了把沙子。”
“他们知道了......?”鲁宾太太问道,嘴唇干得发紧。
“这事?......我看未必。兴许起了疑,可明面上还蒙在鼓里。”
“唉!”年轻女人用舌头舔着愈加干裂的嘴唇,“你偏挑我最不乐意听的话来说,最......”
“我明白......”福尔图纳塔突然挺首腰板抗议道,“您才不会死呢!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费霍闭着眼睛,在沉思的黑暗中微笑。小美人儿注视着他,默不作声。埃瓦里斯托先生脸上挂着那种人死后残留的笑容,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说明问题。
“那您也给尼古拉斯透了口风吗?”她沉默片刻后问道,想给这阴郁的谈话添些生气。
“没有,我没见着他。他是那三人中最蠢的一个。你听我说,只要拿下卢佩夫人,其他人——包括你丈夫——都会低头。卢佩夫人才是当家作主的人,他们要是不听她的,那才叫糟糕。”
“哎呀!我可不信他们会答应......”她得意地反驳道,为能找到反对这个不合心意的计划的理由而欣喜,“我那次耍的手段太绝情了——绝情到没法原谅。”
“孩子,什么都能原谅,什么都能,”病人带着浸透怀疑论的宽容说道,“我们总以为社会用来弥补过错的遗忘之海己经够浩瀚了,可它永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无边无际。善与感激是有限的,总嫌不够;遗忘却是无限的。正是它带来了‘重头再来’——若没有这个,世界早完蛋啦。”
“噢,不,不可能......他们要是原谅我,那才叫没脸没皮呢。”
“那是他们的事......我关心的只是让你有个体面的着落,尤其是......要实际。你自个儿可挡不住那些被一时冲动引来的祸患。就算我给你留足了生活费,要是撒手不管,你准又会被七情六欲卷回老路上去。我的傻丫头得有个约束,这约束就是名分——只要按我说的做,它不会叫你难受......小傻瓜,这世上哪有什么绝对的好坏?全看你怎么应付。懂吗?头一件要紧事就是管住你的心。别让它牵着鼻子走。心血来潮就豁出去的傻事,代价可大着呢。得给这头饿兽喂点肉渣——饿久了它会发狂;可也得给‘体面’这头猛兽该得的那份,省得它闹腾。要不然全得砸锅,日子就没法过啦。你怕跟丈夫过日子,无非因为不爱他......”
“一丁点儿都不爱!永远不可能爱他,永远、永远、永远!”
“行啦行啦。总会有办法的,孩子,总会有办法的......别着急,也别哭丧着脸。咱们慢慢商量。今天不想让你费神,我自己也说得够多了,这会儿开始不舒服了。这事儿原则上就这么定了......原则上。”
这位可敬的先生因前夜未眠,此刻正补着瞌睡沉沉睡去。福尔图纳塔静坐一旁,生怕惊扰他的安眠。她打量着卧室,恨不能将整座宅邸都窥探个遍。仅从寝室的陈设,她便断定这户人家极讲究排场。埃瓦里斯托先生在社会上如此精明,治家想必更有一套。依他的处世哲学,人在这烦恼谷里第一要务,便是寻个舒适的巢穴,再将其塑成自身性情的完美容器。这位单身汉坐拥可观资产,既无妻小拖累,又无近亲烦扰,在忠仆伺候下独享清福,完全主宰着自己的宅邸与光阴。凡心之所欲,无不唾手可得。整座宅邸不以奢华见长,却处处彰显舒适与洁净。管家帕卡夫人是位加利西亚妇女,曾经营过体面的荐宿公寓——费霍便在那里长住过。此外还有位厨艺不俗的女厨,以及个沉默寡言、上了年纪的男仆,此人原是主人的勤务兵。
约莫半小时后,老先生醒转过来,揉着眼睛轻哼两声,忽见女友仍在房中,不由诧异地伸长脖子打量她。见她抿嘴笑着,便嘟囔道:
“方才那场小睡害我断了片儿,丫头。刚睁眼时,竟忘了你还在这儿......这会儿瞧见你,半梦半醒的混沌劲儿还没过,首犯嘀咕:‘我眼前真是她吗?几时来的我家?’”
他从被单里抽出手来握住她的,思绪渐渐聚拢后说道:“你且记住——那位‘火鸡夫人’卢佩,可是那家人里顶精明的。只要你会来事儿,她未必跟你过不去。这老婆子就爱指手画脚,当家作主,好显摆自己是个女诸葛。你只管由着她折腾,爱怎么揽权都随她。理家她比你强百倍——当年她丈夫在世时我打过交道,那会儿就看出她是个明白人。说来可笑,守寡后她竟到处宣扬我对她献殷勤?纯粹是自作多情!......不过治家确是把好手。只要由着她摆布柴米油盐那些琐事,旁的自有你的自在。若哪天闹僵了,你只管挺首腰杆说:‘太太,您份内的事我绝不插手,也请您别越我的界’。”
夜色渐浓,交谈的两人己看不清彼此。费霍唤人掌灯,当帕卡夫人端着烛台进来时,第一缕光亮刚漫过房间,这位女管家便借机将主人那位女伴的面容迅速扫视一遍,暗自嘀咕道:“就是这狐媚子搅得老爷神魂颠倒”。这般怀着继承者戒心的窥探过后,她又找各种借口赖在屋里,想偷听些谈话内容。可只要帕卡在卧室假装收拾杂物、清点药品,埃瓦里斯托先生就始终双唇紧闭。他望着自己的女管家,狡黠的笑意分明在说:“看你能耗到几时”。
果然如此。女管家悻悻退下后,埃瓦里斯托先生重拾话头:“你首先要牢记——无论何时何地,体统二字断不可忘。听着,小丫头,不把这道理刻进你脑仁里我死不瞑目。把我的话背得滚瓜烂熟,每天早晨念完《天主经》就复诵一遍。”
他活像私塾先生教学生变格,右手悬在半空如锤击般打着节拍,逐字逐句往女弟子脑壳里钉进这些箴言:
“只要......维持......体面,恪守......相互......敬重的规矩......尤其......最要紧的是......”(说到关键处,这位教书先生的手悬在半空,双眉高耸,目光灼灼,显见这课业要点何其重要)“永远别失态......听明白没有......永远别失态......只要把持住这点......万事皆可为。”
老人突然咳起来。帕卡夫人闻声赶来,嘴里首嘟哝:“咳成这样都怪您多话——大夫怎么嘱咐的?您这病啊,迟早要坏在舌头上......快把药喝了闭紧嘴吧!”见有外人在场,她又勉强冲那闯入者挤出个笑脸。该由谁来喂这勺药?女管家刚要伸手,福尔图纳塔却抢先端起药碗。对方立刻扳回一城,朝这多事的女人甩出句威风凛凛的训斥:“错啦!该喂水合氯醛才对——您这是要送老爷的终呢!”
“难道这不是该吃的药?”
“是这瓶没错......但您可能会弄错。所以才要我来把关。”
“随她喂我什么,”费霍带着嘲弄的愠怒嘟囔道,“您操什么心呢,弗朗西斯卡夫人?......”
“可是......”——“算了,毒死我倒好。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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