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潮汐年的空气，永远弥漫着锈与臭氧的味道。墨阳蜷缩在星火福利院的天台边缘，背靠着冷却塔冰冷刺骨的金属外壳。身下，锈蚀巷的狭窄血管里流淌着污浊的人潮，劣质义眼的冷光与破败霓虹招牌的残喘交相辉映，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晕染出病态的油彩。头顶，那颗灾变时代的遗物——代号“血琥珀”的黯月——正缓慢攀上布满管道伤疤的天穹，百年一度的时刻就要来临。它的光，冰冷、粘稠，不似月光，更像凝固的血，无情地泼洒在参差耸立的巨型全息广告牌上。那些由悬浮微粒构成的虚拟美人空洞地扭动，甜腻的电子音响彻夜空，兜售着这个锈蚀地狱里没人买得起的洁净空气与完美躯体福利套餐。
墨阳喉结滚动了一下，压低了手中老旧的折射式天文望远镜。镜头里，黯月的轮廓在广告污染造成的热浪中微微扭曲。他指关节冻得发白，紧握着一支同样是上个时代的古董——电磁笔。一片边缘开裂的数据板搁在膝头，记录着月面尘埃异常的反射值。左臂内侧，隔着那件洗得发白、磨损严重的卡其色帆布夹克，不知为何传来一阵细微而持续的酸胀感。他没在意，大概是靠在粗糙金属上硌久了。
脚下的城市像个垂死的巨兽，在它黑暗的腹腔中发出沉重的喘息与短路的尖啸。远处，盘踞在城市最顶端的“神圣净化大教堂”尖顶上的巨大十字架——据说是圣焰教廷用焚化炉废料熔铸的——陡然亮起刺目的白光。那道苍白的光柱如同巨型探照灯，粗暴地刺穿霓虹迷雾，缓缓扫过下层贫民区的屋顶。它在寻找什么？渎神者？思想犯？还是像星火福利院院长老维克多昨天神秘兮兮告诉他的那样，寻找“盖亚的阴影”？没人知道。光柱扫过时，墨阳下意识地蜷缩得更紧，将脸深深埋进竖起的高领里。那光冰冷，毫无神圣感，只有全然的审视与傲慢。
时间在数据板的读数变换里流淌。墨阳的目光透过望远镜，执着地追逐着那颗血月。百年一轮回，这是他唯一能把握的、似乎还遵循着某种自然规律的东西。也许能让他在这失序的世界里，抓住一点虚假的稳定感。
来了。
望远镜里的景象骤然异变。血月不再是边缘平滑的红玉。它的表面仿佛沸腾的火山湖，开始剧烈地旋转、隆起。一个血色的漩涡在猩红月盘中央凭空生成，最初只有针尖大小，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坍陷，疯狂吞噬着周围的月面，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墨阳愣住了，电磁笔悬停在数据板上方，墨点氤开一片模糊的蓝色痕迹。喉头莫名涌上一股铁腥味。
紧接着，天空碎裂了。
那声音不像雷鸣，更像是宇宙深处的巨鲸临终前骨骼寸寸爆裂。无声的巨响冲击着鼓膜。一道无法用旧日尺度衡量的巨大黑色裂痕，凭空在血色漩涡正下方的天幕上炸开。空间如同被巨爪撕裂的劣质帆布，露出其后一片纯粹的、翻滚沸腾的虚无。不！那不是虚无！是实质的洪流！粘稠得如同液态金属的紫黑色雾霭，汇聚成狂怒的瀑布，从那道撕裂空间的巨大伤口中奔涌而出，倾泻而下！
永蚀之雾。
浓雾像是拥有生命的活体洪流，疯狂地扑向钢铁丛林。它们吞噬光线，侵蚀金属，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嘶声。最先被冲击的高层建筑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被一种快速蔓延的、死寂的灰黑色覆盖，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命力。摩天大楼的轮廓在雾霭中扭曲变形，仿佛隔着滚烫的油污观察外界。
“呃啊——！！！”
下方锈蚀巷的嘈杂瞬间被另一种声音取代。
那是人类喉骨被硬生生撑裂时才会发出的、充满了极端痛苦的凄厉惨叫。
无数声音几乎在同一秒炸开！
墨阳猛地扑到天台边缘冰冷的矮墙上。瞳孔骤然收缩。
地狱在眼前具现。
一个佝偻的拾荒老人，正被路边的全息广告牌底座绊住。紫黑色雾气钻入他干瘪的口鼻、耳朵。他的动作瞬间凝固，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后背。随即，他的眼球猛地凸起，布满了扭曲的血丝，喉咙深处发出非人的“嗬嗬”声。他那破烂衣服下的身体如同吹胀的皮球般疯狂膨胀！皮肤像劣质的牛皮纸一样被撑得近乎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肌肉纤维怪诞地扭结、鼓胀！然后，刺耳的撕裂声响起——
噗嗤！噗嗤！
森白的骨刺，带着新鲜淋漓的血肉，猛地刺穿了他的胸膛、肩胛和大腿！那些骨刺迅速被一层暗绿色的、带着粘液的硬质物包裹，硬化成带着棱刺的锐爪和利角！皮肤彻底撕裂，被底下涌出的粗糙、散发着金属光泽的鳞片所覆盖，鳞片缝隙间渗出污浊的、发臭的脓液。几秒钟内，一个佝偻、无害的老人消失不见，只剩下原地一头身高超过两米，佝偻着腰背，覆盖着恶心鳞甲，口腔裂开至耳根、滴淌着涎水的人形怪物。它茫然了一瞬，泛着血红的复眼转动着，然后猛地扑向旁边一个刚刚被雾气包裹、尚未完成变异的卖花少女！
更多的惨叫如同连锁殉爆！整个锈蚀巷变成了血肉炼狱！
行人、小贩、拾荒者、孩子……紫黑雾气如同择人而噬的幽灵，扑到哪里，哪里就腾起一团团畸变的血肉爆裂之花！躯体膨胀的声音、骨骼生长的异响、肌肉撕裂的声音、绝望的哭嚎和新生蚀兽的嗜血咆哮混杂在一起，形成一首足以撕裂理智的地狱交响乐！鳞爪撕裂皮肤，尾椎骨暴长出覆盖骨质倒刺的长尾，脊椎扭曲撑起非人的结构，复眼取代迷茫的瞳孔。高楼倾塌的轰鸣只是远方的伴奏，近在咫尺的血肉重塑才是主宰生命的节拍器。
“妈的！蚀兽！是蚀兽潮！”
“快跑啊！蚀雾来了！”
“救命！我的孩子——！！”
“净化教堂的光！朝光跑！”（声音戛然而止，被骨裂吞噬）。
幸存者们彻底疯狂了，推搡着，踩踏着，哭喊着，如同被惊散的老鼠般涌向狭窄巷口的方向，试图冲向那条通向中心区、或许能有庇护所的发光大教堂光路。但更多的蚀雾如潮水般从西面八方涌来，不断淹没着落单的身影，将他们卷入畸变的漩涡。
星火福利院的尖叫和撞击声穿透了楼下混凝土隔层，清晰地传到天台。木门被粗暴砸开、孩子们惊恐的哭喊、玻璃器皿砸碎的声音……还有老维克多那苍老、带着难以置信愤怒和巨大悲痛的嘶吼：“不——滚开！你这怪物！莉娜！！”
老院长！墨阳的心猛地一沉。老维克多……那张布满皱纹、总带着苦涩微笑的脸瞬间占据脑海。还有莉娜，那个刚来不到两个月、总揪着他衣角的小女孩……
跑！
这个念头不是思考的结果，是生存本能像高压电流般瞬间点燃了他全身每一根神经末梢。思考是奢侈品，活下去是唯一的指令！墨阳猛地转身，不再看楼下的地狱图景，所有犹豫、悲愤都被强行压入骨髓深处。他像一头发狂的羚羊，用尽全部力量扑向那扇锈死的天台防火门。汗水浸透了他的旧夹克，每一次剧烈喘息都带着金属和血的腥甜。左臂内侧的酸胀感骤然加剧，如同有烙铁在皮肤下灼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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