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日头像烧透的炭,沉甸甸压在林家大院的上空,空气粘稠滞重,吸一口都闷得人心慌。院角那几丛指甲花,蔫蔫垂着头,肥厚的叶子卷了焦边,透着一股被活活烤干的绝望——那是林卫国生前最宝贝的东西。
堂屋里弥漫着另一种闷,一种粘稠化不开的算计和焦虑。八仙桌旁围坐着一圈人,目光像钉子,死死钉在桌中央那个鼓囊囊的旧式牛皮纸信封上。信封口没封严,露出几叠簇新钞票猩红的边角,刺得人眼疼。那是林家老三林卫国的命换来的八万块“人道补助”。一辆超速的渣土车,一条坑洼乡道,一辆散了架的旧摩托。人,当场就没了。
王秀莲老太太枯瘦的手像鹰爪,紧紧压着信封,指关节绷得发白。她浑浊的眼珠子扫过桌边的儿女媳婿,最后落在大儿媳赵金凤那张因亢奋而油光发亮的胖脸上。
“娘,这钱…得赶紧定个章程。”赵金凤屁股在条凳上挪了又挪,“您看咱家那屋,东墙裂的口子都能钻猫了!卫国兄弟这钱,正是救急的时候!我们老大家没二话,紧着您老的房先修!”唾沫星子几乎溅到对面老西林卫民媳妇李彩娟脸上。
李彩娟嫌弃地撇嘴,细长手指捻着衣角,胳膊肘捅了捅丈夫林卫民。林卫民立刻堆起精明的笑:“大嫂在理,娘住得舒坦是大事。不过…”他话锋一转,“娘身子骨硬朗!倒是咱家那破三轮,三天两头趴窝。要我说,这钱拿出一小部分添辆带棚的电三轮,以后接送娘赶集、上卫生所,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比修那老墙强百倍?花在刀刃上,给老林家挣脸面!”
坐在老太太另一侧的女儿林卫红立刻接腔,声音又尖又细:“西哥这话我爱听!现在村里谁家没个像样的车?再说了,”她伸出保养还算白净的手,腕上细细的空心金镯子晃了晃,“娘,您那老镯子都扁了,该换个实心的压压福气。我昨儿在镇上金店瞧见一款,花纹那叫一个大气…”
闷头抽烟的老大林卫业,烟雾里抬起头,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嘴唇嗫嚅着刚挤出个“娘…”,就被赵金凤在桌下狠狠拧了一把大腿肉。他疼得“嘶”一声,话咽了回去,只剩沉重叹息,脑袋垂得更低。
角落阴影里的三婶张桂枝,像片被遗忘的枯叶。丈夫的死抽走了她最后一丝活气。她低着头,手指神经质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单薄身子微微发抖,偶尔抬眼飞快瞟一下信封,眼神空洞茫然得像两口枯井。
屋外的蝉鸣像拉锯,一声声切割着屋里窒息的沉默。
林晓草蹲在堂屋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破木格子窗下。窗户纸破了个洞,正好看见里面油腻的八仙桌,看见奶奶鹰爪般的手,看见那些熟悉脸上此刻写满陌生的贪婪。几片被踩倒的指甲花叶子贴在地上,泥土染脏了边缘,像父亲最后那个早上出门前,袖口蹭上的泥点。心口堵得发慌。
就在这时,奶奶王秀莲发话了,声音不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都甭吵吵了!这钱,是我的棺材本!怎么用,我心里有杆秤!老大屋要修,老西车要买,卫红的心意娘也懂…”她顿了顿,浑浊目光扫过角落颤抖的身影,语气陡然冰冷生硬:“至于桂枝跟晓草…一个妇道人家,一个丫头片子,吃我的喝我的,卫国没了,往后更得靠家里!这钱,一分一厘,也轮不着她们沾手!”
“丫头片子”西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晓草的耳朵。
一股冰冷的血气猛地冲上头顶。窗下被踩倒的指甲花,父亲粗糙手掌小心抚弄它们的模样,无比清晰撞进脑海。身体比念头更快。她像失控的炮弹,撞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里的喧嚷骤停。所有目光,惊愕、厌恶、心虚、漠然,齐刷刷钉在她身上。
王秀莲震怒,枯瘦的手猛地抓起桌沿一个印着褪色红双喜的旧搪瓷缸——缸子边沿有几处凹痕,里面泡着浑浊的劣质茶叶梗。
“反了你了!死丫头片子,轮得到你在这儿瞪眼?!” 嘶哑的咆哮带着痰音。手臂一挥,沉甸甸的搪瓷缸裹挟着呛人的茶水和汗腥味,朝林晓草的脸狠狠砸来!
太快了!
林晓草来不及偏头,额角猛地一麻,炸开钝痛!眼前金星乱迸,耳朵嗡鸣。温热的液体带着铁锈味顺着眉骨滑下,糊住半边视线。搪瓷缸“哐当”巨响砸在她身后泥地,骨碌碌滚远,留下一道脏污水痕。茶叶梗和混着血丝的茶水溅到张桂枝裤脚上,她像被烫到,猛地瑟缩,头埋得更深。
世界静音,只剩下额角血流蜿蜒的粘腻感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剧痛眩晕冲击着神经,她死死咬住下唇,灼土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灼土最新章节随便看!尝到更浓的血腥。不能倒!
她抬起没被血糊住的那只眼,模糊视线扫过一张张脸:赵金凤幸灾乐祸的惊愕;林卫民李彩娟心照不宣的鄙夷;林卫红嫌恶地看着地上污渍;老大林卫国想动却被赵金凤剜了一眼,只剩叹息;母亲张桂枝抖得像秋叶,始终不敢抬头。
最后,目光落在王秀莲脸上。那张老脸上只有冰冷的权威和被忤逆的暴怒,没有一丝怜惜。
心口被刺出的窟窿,冻成了坚冰。父亲憨厚的笑、踩进泥里的指甲花、空荡的床铺…碎片般在染血视野里搅动燃烧。
在所有人注视下,林晓草慢慢地、异常缓慢地弯下腰。动作牵扯伤口,钻心疼,她没吭声。手指触到冰冷、沾满灰尘茶渍和血迹的搪瓷缸边缘,黏腻湿滑。她捡了起来。
一步,一步。脚步虚浮却沉重。额角的血滴落,在灰扑扑地面砸开几朵暗红小花。
她走到八仙桌前。把沉甸甸、肮脏的搪瓷缸,轻轻地、带着奇异重量,放回王秀莲面前。“咚”一声闷响,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王秀莲眼皮一跳,看着失而复得更显肮脏的缸子,像受辱。枯瘦手指猛地指向林晓草,指甲缝带着黑泥,声音因愤怒拔高尖利:
“你个有娘生没爹教的赔钱货!反了天了!敢瞪我?!拿这破缸子臊我的脸?!给我滚出去!滚得远远的!这家里一口水一粒米,都轮不到你个丧门星糟蹋!这笔钱,你想都别想!一毛钱都跟你这贱骨头没关系!听见没有?赔钱货!”
“赔钱货”三个字,如同淬毒冰锥,凿穿最后一丝忍耐。脑子里绷紧的弦,“铮”地断了。
一股冰冷灼烫的力量接管了身体。在所有人还未回神刹那,林晓草的手己伸出去。一把抓住那个刚放回的搪瓷缸。粗糙冰凉,沾着她的血和泥灰。
没有犹豫。手臂猛地扬起,将那大半缸浑浊、飘着茶叶梗的凉茶,朝着油腻斑驳的八仙桌正中央,狠狠泼去!
哗啦——!
刺耳的泼溅声,惊雷般炸响死寂的堂屋!
混浊发黄的茶水夹杂暗红血丝和茶叶碎末,在肮脏塑料桌布上猛地铺开、蔓延,洇透油垢,吞噬污渍,扑向桌中央那个象征林卫国生命的信封!猩红的钞票边角瞬间染上肮脏黄褐色。
时间冻结。所有人僵住,脸上凝固极致错愕。赵金凤张大的嘴能塞鸡蛋,林卫民笑容僵死,林卫红表情呆滞。老大林卫国浑浊眼里第一次有震动。角落的张桂枝也茫然抬起惨白的脸。
王秀莲脸上的暴怒扭曲成怪异空白。手指僵首指着前方,嘴唇哆嗦,喉咙“嗬嗬”怪响,死死盯着桌上那片迅速扩大的肮脏湿痕和被浸透的信封。
额角伤口突突地疼,温热血混合冰凉汗水滑过眉骨滴落。林晓草却感觉不到了。胸膛里只剩近乎虚脱的平静和冰冷燃烧后的余烬。
她没有看王秀莲。目光缓缓扫过桌边每一张惊骇凝固的脸,落在那片狼藉桌面。茶水混血污,在油腻桌布上流淌,勾勒扭曲图案,边缘顽强向外浸润扩张。
像一张刚被粗暴展开、墨迹未干、浸染血色与茶色的地图。
她吸了口气,空气充斥劣质茶叶、血腥和汗味。声音不高,沙哑,却像冰冷石头砸碎死寂:
“这钱——”
每一个字清晰无比,带着额角鲜血的温度和茶水的冷冽:
“谁也别想动。”
话音落下,她不再理会身后骤然爆发的混乱——王秀莲尖利的哭嚎咒骂、赵金凤气急败坏的叫嚷、林卫民故作镇定的呵斥、乱糟糟的指责惊呼。猛地转身,带起一阵风,额角血珠甩落。她大步冲向洞开的堂屋门,将那片令人窒息的泥潭和所有贪婪扭曲的面孔,狠狠甩在身后。
院子里,七月的骄阳依旧毒辣,白花花砸在头顶。额角伤口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她踉跄了一下,死死咬着牙,没有回头。目光扫过院角,那几丛被踩倒的指甲花,紫色花瓣零落沾泥,萎靡贴地。
脚步没有停留。她像一头负伤挣脱陷阱的幼兽,带着一身狼狈决绝,冲出了这个令人窒息的院子。身后混乱声浪被土墙阻隔,渐渐模糊,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心跳、耳边尖锐嗡鸣,和额角温热血流滑落的触感,无比清晰。
脚下的黄土路被烈日晒得滚烫,灼烧脚心。林晓草朝着村外,朝着那片没有方向的田野尽头,跌跌撞撞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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