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铺里炉火熊熊,风箱的喘息声沉闷而稳定。林晓草赤裸的小臂上肌肉绷紧,汗水顺着额角那道暗红的痂滑落,滴在滚烫的铁砧边缘,“滋啦”一声化作白汽。她全神贯注地盯着老吴铁匠手中翻飞的铁锤,那沉重的敲击仿佛砸在她紧绷的心弦上,一下,又一下。
铺子角落,张桂枝佝偻着背,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几根浸湿的麦秆间飞快穿梭。一个粗糙但形状还算规整的草编小筐渐渐在她手中成型。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恐惧都编织进这廉价的草茎里。脚边堆着几个编好的筐和草垫,散发着淡淡的青草气息,与铺子里浓重的铁腥味、煤烟味格格不入。
“当!”老吴最后一锤落下,将烧红的镰刀头浸入水桶。巨大的“嗤”声伴随着腾起的白汽弥漫开来。他抹了把汗,浑浊的目光扫过张桂枝脚边的草编,又落在林晓草被汗水浸透的后背上,没说话,只是走到墙角卷他的旱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嚣张的脚步声打破了铁匠铺沉闷的节奏。
“张桂枝!林晓草!给我滚出来!”
是赵金凤!她那标志性的、带着痰音的尖利嗓门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刮擦着人的耳膜。
林晓草拉风箱的手猛地一顿,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张桂枝更是浑身一哆嗦,手里的草筐差点掉在地上,脸色瞬间煞白如纸。
老吴点烟的动作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眯起,看向门口。
只见赵金凤叉着腰,像一尊怒目金刚般堵在铁匠铺门口,胖脸上横肉抖动,唾沫星子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她身后,站着脸色阴沉、眼神闪烁的林卫民。林卫民手里没拿那张伪造的医药费单子,却捏着几张颜色更旧、带着明显折痕的纸。王德发也跟在一旁,手里拿着个破旧的算盘,脸上挂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假正经。
“聋了?!叫你们呢!”赵金凤见里面没动静,嗓门又拔高了八度,“滚出来!别以为躲在这破铁匠铺里就能当缩头乌龟!今天这事,没完!”
林晓草放下风箱柄,站起身,走到门口。张桂枝也战战兢兢地跟在她身后,手里还捏着那个没编完的草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大伯母,西叔,德发叔,”林晓草的声音平静无波,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扫过林卫民手里那几张旧纸,“什么事?”
“什么事?!”赵金凤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胖手指几乎戳到林晓草鼻尖上,“分家?!你们娘俩拿了钱拍拍屁股走人,以为就完了?!做梦!老林家的根儿还在地里埋着呢!你们走了,你爹林卫国名下的那两亩三分地,难道也跟着你们飞了不成?!”
土地!
林晓草的心猛地一沉!她千算万算,竟忘了这茬!父亲林卫国生前,名下确实在老林家的地里有份额,虽然不多,但那是他作为儿子应得的!分家时,王秀莲和林卫民他们只顾着那八万块钱和赶人,谁也没提土地的事。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回过味来,而且是用这种方式!
张桂枝更是吓得嘴唇哆嗦:“地……地是卫国的……可、可我们……”
“你们怎么了?”林卫民上前一步,脸上挂着伪善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晃了晃手里的旧纸,“二嫂,晓草,不是西叔不讲情面。这地,是咱老林家的根本!按老规矩,你们娘俩既然分了家,立了字据,跟老林家断了关系,那这地,自然就得收回来,归到娘名下,由娘统一安排。”他说着,将其中一张纸抖开,赫然是一张有些年头的土地承包经营权证书的复印件,上面模糊地印着“林卫国”的名字和一小块地的面积、位置。
“喏,德发哥在这儿,村里的老文书,看得清清楚楚。”林卫民指了指王德发,“你爹林卫国名下,就是这两亩三分地。现在你们分出去了,这地,按规矩,得收回集体,重新分配。娘是户主,自然由娘先管着。”
王德发咳嗽一声,拨拉了一下算盘珠,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复印件:“嗯,卫民说得在理。这地,确实是卫国的名儿。你们分家另过了,这地……按理是该收回来。”
赵金凤立刻接腔,声音尖利刻薄:“听见没?!白纸黑字!村里的规矩!赶紧的,把那什么分家书拿出来,再写个放弃这破地的字据!别磨蹭!耽误了春耕,你们担待得起吗?!”
放弃土地?!
林晓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这比之前的医药费讹诈更狠!这是要彻底断绝她们娘俩最后一点与故土的联系,剥夺她们未来可能赖以生存的根基!父亲用血汗浇灌过的土地,如今竟成了他们榨取最后价值的工具!
“不可能!”林晓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那是我爹的地!就算我们分出去,继承权也在我和我娘这里!凭什么收回去?凭什么归你们?!”
“凭规矩!”赵金凤叉腰怒吼,“凭你们签了分家书!滚出了老林家!凭德发哥手里的文书!你个小贱蹄子,还想霸占老林家的地不成?!”
“文书?”林晓草盯着林卫民手里那张复印件,眼神锐利如鹰,“西叔,你这复印件,敢让我看看原件吗?敢让我去镇上土地所查查底档吗?看看我爹名下的地,到底在哪儿,有多大,是不是你手里这张纸上写的这样!”
林卫民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躲闪。他手里的复印件是伪造的,真正的土地证原件一首在王秀莲手里锁着,上面的地块位置和面积,根本不是他伪造的这样!林卫国名下的地,早些年就被王秀莲以各种名目,一点点划归到林卫民和老大林建业名下了!这张伪造的文书,不过是想用“收回集体”的名义,逼迫林晓草她们放弃最后一点念想,彻底堵死她们回乡的路,顺便再吓唬她们一笔“放弃补偿费”!
“林晓草!你少在这儿胡搅蛮缠!”林卫民恼羞成怒,“德发哥是村里文书,他的话你都不信?你想翻天不成?!”
王德发也板起脸:“晓草丫头,这白纸黑字的,还能有假?你爹的地就在那儿,村里都有登记!你们现在不是老林家的人,这地收回来是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林晓草怒极反笑,她猛地指向铁匠铺后面那片被高墙围起来的废品站,“我爹的地在哪儿?西叔,你敢不敢现在就带我们去地里看看?指给我看,哪两亩三分地是我爹林卫国的?!”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愤怒和洞察一切的冰冷。林卫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涨成了猪肝色。赵金凤更是气得跳脚,指着林晓草破口大骂。
就在这剑拔弩张、几乎要动手的时刻,一首沉默抽着旱烟的老吴铁匠突然“嗤”地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冷水浇进了滚油锅。
他叼着烟,慢悠悠地踱到门口,浑浊的目光扫过林卫民手里那张伪造的复印件,又扫过气急败坏的赵金凤和装腔作势的王德发,最后落在林晓草倔强的脸上。
“吵吵个屁!”老吴的声音粗嘎,带着浓重的烟味和不耐烦,“屁大点地方,吵得老子锤子都抡不利索!”他走到林卫民面前,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像看一块废铁,“你说那地……是老林家老疙瘩(指林卫国)的?”
林卫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强自镇定:“是、是啊!吴师傅,这是我们的家事……”
“家事?”老吴打断他,嘴角咧开一个嘲讽的弧度,“老子在这破地方抡了三十年锤子,闭着眼都知道镇东头废品站占的那块地皮,以前是啥!”他用夹着旱烟的手指,指向铁匠铺后面那片高墙,“那地方,二十年前,是块河滩荒地!石头多,土薄,狗都不拉屎!后来镇里建废品站,嫌地方不够,硬是往里扩了半里地!占的,就是挨着河滩那一片!”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死死钉在林卫民瞬间惨白的脸上:
“那片地,当年是谁的?是你们老林家老大林建业的!村里分地的时候,因为他家劳力多,把这块最差的石头滩分给了他!后来废品站占了地,赔了他家一笔钱!这事儿,镇上档案室查得到!村里老账本上也写得明明白白!”
老吴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至于老疙瘩林卫国?”老吴的目光转向林晓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分家时,你奶奶王秀莲‘心疼’他,把西头坡上那两亩靠水渠的肥地给了他!这事儿,村里上了年纪的,谁不知道?!”
轰——!
林卫民的脑子像被重锤击中!伪造的复印件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在地上。赵金凤的骂声戛然而止,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王德发拨算盘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煞白!
老吴铁匠吐出一口浓烈的烟雾,烟雾缭绕中,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显得格外冷硬:
“现在,你拿张破纸,指着废品站这块石头滩,说是林卫国的地?林卫民,你这算盘珠子,打得比老子打铁的声音还响啊!糊弄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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