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卫东那佝偻的身影，最终像被夜色吞噬的孤魂，踉跄着消失在棚屋外坑洼土路的尽头。没有告别，没有回头，只有那沉重到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在他离开后依旧淤积在狭小的空间里，久久不散。
门栓落下，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棚屋内，死寂重新降临。只有张桂枝压抑到极致的啜泣，断断续续，像垂死的猫儿。她蜷缩在破板床上，身体随着哭泣微微颤抖，仿佛那口喷溅在钱上的血，也灼伤了她的灵魂。
林晓草背靠着冰冷的铁皮墙，缓缓滑坐在地。身体的疲惫如同铅块般沉重，但大脑却在巨大的冲击后，陷入一种奇异的、冰封般的清醒。额角的旧疤和脸颊的新伤交替着隐隐作痛，奶奶王秀莲那双濒死时空洞又怨毒的眼睛，林卫东那砸碎缸子后绝望离去的佝偻背影，还有桌上那滩浸透了暗红鲜血的钱……无数画面碎片般在眼前疯狂搅动、碰撞。
她做错了吗？
广播里每一个字都是事实，是她和母亲在林家十几年血泪凝结的控诉！她只是把它们撕开，曝晒在阳光（和月光）下！王秀莲的吐血，是那积压了半生的刻薄、怨毒和骤然崩塌的权威反噬自身！是报应！
可为什么……为什么心口像是被那口血浸透的钞票堵住，闷得喘不过气？为什么林卫东离去时那死灰般的眼神，比王秀莲的诅咒更让她感到刺骨的寒冷？
“晓草……”张桂枝微弱的声音带着哭腔响起，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你奶奶……她要是……要是不行了……咱们……咱们就是罪人啊……”巨大的道德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
林晓草猛地抬起头，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像两簇在寒风中摇曳的火苗。
“罪人？”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冰冷，“娘！我们有什么罪？！被克扣被欺辱的罪？被逼放弃亲爹卖命钱的罪？还是……说出真相的罪？！”
她扶着铁皮墙站起来，走到床边，蹲下身，抓住母亲冰冷颤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
“吐血的罪魁祸首是她自己！是她造的孽！我们只是……只是没再继续忍下去！”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疲惫，却更加坚定，“娘，我们没有退路了。从我们走出林家大门那一刻，从我在广播里说出第一个字开始，就没了！回去？回去等着被他们生吞活剥吗？！”
张桂枝被女儿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决绝震慑住，啜泣声渐渐停了。她看着女儿苍白的脸，额角刺目的伤疤，脸颊上那道新鲜的血痕……是啊，回去？回那个恨不得她们娘俩立刻消失的地方？她打了个寒噤，一股冰冷的绝望感反而压过了恐惧。
“可……可咱们怎么办？”她喃喃着，声音里只剩下茫然，“你二伯……也走了……钱……钱也没了……”那两万块分家钱，是她们唯一的依靠。
钱！
林晓草的心猛地一沉。是啊，钱！林卫民和李彩娟在混乱中像抢什么烫手山芋一样，把那浸满血污的钱信封塞进怀里带走了！那是王秀莲的救命钱，更是林卫民拿捏她们的绳索！以他那又尖又滑的性子，这笔账，很快就会带着加倍的利息和污名，狠狠砸回来！
一股强烈的危机感瞬间压倒了心头的混乱和不适。林晓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死死抓住一块浮木。她不能乱！母亲己经濒临崩溃，她必须撑住！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她的声音异常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娘，你听着，从现在起，不管谁来找你，说什么，你都别开门，别应声！装病，装睡，装什么都行！一切有我！”
她扶着母亲躺下，盖好那床单薄的破被，又走到门边，仔细检查了那根简陋的门栓，搬过一个装满杂物的破筐抵在门后。做完这一切，她才吹熄了那盏摇曳的煤油灯。
棚屋彻底陷入黑暗。浓重的铁锈味、霉味和残留的血腥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林晓草重新坐回冰冷的地上，背靠着铁皮墙。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远处，卫生院方向似乎隐隐传来救护车（或是拖拉机？）凄厉的鸣笛声，划破死寂的夜空，又渐渐远去。村中的议论声低了下去，但并未消失，如同暗流在夜色下涌动。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去想王秀莲是生是死，不去想林卫东去了何方，更不去想那笔沾血的、被抢走的钱。她必须集中全部精力，思考明天——如何应对林卫民必然的反扑？如何在这个风口浪尖上活下去？
老吴铁匠铺是唯一能落脚的地方，但今天发生的一切……老吴会怎么想？还会让她留下吗？如果没了那份微薄的、能换口窝头咸菜的生计，她和母亲就真到了绝境！
黑暗中，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衣兜。几颗小小的、黑亮的指甲花种子隔着粗糙的布料，硌着她的掌心。冰凉，却带着一种微弱的、生命的热度。
父亲的话，如同黑暗中亮起的微弱萤火，再次在心底响起：“草有根，命再贱，也得往下扎……”
扎下去！
活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疲惫终于战胜了紧绷的神经。林晓草在冰冷的地上蜷缩着，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梦里没有鲜花，只有无边的血污和碎裂的缸片，她赤着脚在上面奔跑，脚下是刺骨的冰冷和钻心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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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卫生院，抢救室外。**
惨白的灯光将狭窄的走廊映照得如同灵堂。灼土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灼土最新章节随便看！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也掩盖不住林卫民身上那股浓重的血腥和汗酸混合的浊气。
长条木椅上，赵金凤还在抽抽搭搭，胖脸上的脂粉被眼泪鼻涕糊成一团，嘴里念念叨叨地咒骂着“丧门星”、“天杀的”。林建业蹲在墙角，双手抱着头，像一尊沉默的石雕，只有偶尔肩膀的耸动泄露着他内心的恐惧和茫然。李彩娟则紧紧抱着怀里那个被血浸透、变得粘腻沉重的牛皮纸信封，脸色苍白，细长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仿佛抱着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抢救室的门开了，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走了出来，神情凝重。
“医生！我娘怎么样？！”林卫民立刻扑上去，声音嘶哑急切。
医生摘下口罩，露出疲惫的脸：“暂时抢救过来了。急性胃出血，加上情绪极度激动，引发了心衰，情况很不乐观。年纪太大了，身体底子太差……”他摇摇头，“家属要有心理准备。先送观察室，能不能挺过今晚，看造化。”
“胃出血？心衰？”林卫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叫起来，“就是气的！被活活气出来的！医生，您给开证明！开证明！就是被气病的！被气吐血的！”他急切地强调着，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医生皱了皱眉，对这种家属急于“定性”的态度有些反感，但职业素养让他只是公事公办地说：“病因复杂，情绪刺激是重要诱因。证明可以开，但需要详细说明情况。”
“开！一定要开！”林卫民斩钉截铁，眼中闪烁着算计的精光。有了这张证明，林晓草“气死亲奶奶”的罪名就板上钉钉了！他转向李彩娟，“彩娟，医药费单子呢？都收好！一张都不能少！花了多少，都得记在那丧门星头上！”
李彩娟赶紧点头，把怀里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不是沾血的钱，而是金矿。
“另外，”医生看了看缴费单，“预缴的费用不够了，抓紧去补缴。后续治疗和用药花费不小。”
“多少？”林卫民的心一抽。
医生报了个数字。林卫民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这钱……本来该是进他腰包的！现在全砸进这个半死不活的老娘身上了！他猛地看向李彩娟怀里的信封，那里面剩下的钱……也填不上这个窟窿！一股邪火首冲脑门，全算在林晓草头上！
“交！我们交！”林卫民咬着牙，恶狠狠地说，“这钱，都得让那丧门星赔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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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林家村彻底沉寂下来。** 只有偶尔几声犬吠，撕破凝重的黑暗。
林卫民和李彩娟拖着疲惫又充满戾气的身体回到了老宅。堂屋里，那滩暗红的血迹己经干涸发黑，在煤油灯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刺目。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虽然淡了些，却依旧顽固地萦绕着，像王秀莲不肯散去的怨魂。
两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片区域。李彩娟小心翼翼地将那个依旧粘腻、散发着血腥味的信封放在八仙桌一角，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她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揉着酸痛的腰背。
林卫民则像一头困兽，在堂屋里烦躁地踱步。医院那张巨额缴费单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心。王秀莲生死未卜，抢救费像个无底洞，林建业窝囊指望不上，赵金凤只会哭嚎添乱……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林晓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头！
“不能就这么算了！”林卫民猛地停住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毒蛇般的光芒，“那死丫头害得娘这样，害得我们倾家荡产！她倒好，躲在那破棚子里逍遥！”
李彩娟抬起头，细长的眼睛里也闪烁着怨毒：“对！不能放过她！广播的事，全村都知道了！娘要是……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是杀人凶手！得让她偿命！”她越说越激动，仿佛己经看到了林晓草身败名裂、锒铛入狱的下场。
“偿命？”林卫民冷笑一声，脸上露出一种阴狠的算计，“让她坐牢太便宜她了！我要让她生不如死！让她和她那个窝囊娘，在镇上活不下去！像两条丧家犬一样滚回来求我们！”
“怎么做？”李彩娟精神一振，凑近了些。
林卫民眼中闪烁着精明的恶毒：“广播！她不是会用喇叭吗？咱们也用！明天一早，你就去找王德发！他不是管着大队部钥匙吗？让他把喇叭打开！把娘病危、医药费天价、都是被林晓草活活气病的消息，给老子喊出去！喊得全镇都知道！我要让她林晓草的名字，跟‘扫把星’、‘克亲’、‘不孝’绑在一起！臭大街！我看哪个铺子还敢雇她！我看她们娘俩怎么在镇上立足！”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阴冷：“还有，你明天一早就去镇上！去她租的那破棚子附近，给我挨家挨户说！添油加醋地说！就说她林晓草丧心病狂，为了钱逼死亲奶奶！让街坊邻居都防着点这对瘟神！我要让她们走到哪儿都被人戳脊梁骨！喝口水都被人吐唾沫！”
李彩娟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好！好！我明天一早就去！看那死丫头还怎么狂！”
林卫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狰狞：“林晓草，你以为砸了缸子，撕了分家书，喊几句广播就赢了？老子告诉你，这老林家，还轮不到你个丫头片子翻天！我要让你知道，得罪我的下场！我要让你和你娘，跪着把那两万块，连本带利地给我吐出来！再像狗一样爬回来！”
他猛地一拳砸在窗棂上，腐朽的木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这艘船，就算要沉，”林卫民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一字一句，钉入沉沉的夜色，“老子也要拉着你们娘俩，一起下去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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