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吴那句“聚一堆柴火，点着了，狼才怕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仓惶的女人们心上，也烫在林晓草骤然绷紧的神经上。
废品站那边传来的混乱喧嚣似乎瞬间被拉远，铁匠铺门口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春梅嫂忘了哭，惊愕地张着嘴，脸上的抓痕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刺眼。搀扶她的女人，还有后面那几个惊魂未定的妇人，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目光齐刷刷地钉在那个蹲在门口、浑身煤灰、如同半截铁塔般的老头身上。他那浑浊却穿透人心的目光，扫过她们每一张写满恐惧和绝望的脸，最后落在林晓草身上，又漠然地移开，投向废品站那片仿佛永远被阴影笼罩的区域。
林晓草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握着锉刀的手心瞬间被汗水浸透。老吴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头混沌的迷雾！“聚一堆柴火……点着了……” 春梅嫂脸上的泪痕和抓痕，与母亲张桂枝惊恐无助的眼神瞬间重叠！那“刀疤”和手下混混的嘴脸，与林卫民、赵金凤、甚至奶奶王秀莲的刻薄贪婪何其相似！他们都是一样的，欺软怕硬，像跗骨之蛆，吸食着弱者最后一点骨血！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腥味的愤怒，混合着某种被点燃的决绝，从她心底轰然腾起！光躲，没用！像母亲之前那样，像春梅嫂她们现在这样，只会被啃噬殆尽！二伯砸碎的缸子在她脑海中闪过——那是一种绝望的、毁灭性的爆发，除了宣泄，什么也改变不了。而老吴的话，指向的却是另外一种力量——凝聚，点燃！
“光躲……没用……” 春梅嫂喃喃地重复着，声音干涩，眼神却从最初的惊愕茫然，渐渐燃起一丝微弱的、带着痛楚的亮光。她想起了瘫在床上的丈夫，想起了饿得嗷嗷叫唤的孩子，想起了今天被抢走的、那点能换几斤米面的破烂……再这么下去，真的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吴……吴师傅……” 春梅嫂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豁出去的颤抖，“我们……我们怎么聚啊？那‘刀疤’……他们手里有家伙，人又多……”
老吴没说话，只是吧嗒了一口旱烟，浓烈的烟雾模糊了他沟壑纵横的脸。他浑浊的目光再次扫过林晓草，那眼神里不再有漠然，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审视和……托付？
林晓草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那股冰冷的火焰烧得滚烫！她明白了老吴的意思！他是铁匠，是这方寸之地的“坐地户”，他不能首接出头。但他看到了她的变化，看到了她磨平了毛刺，也看到了她眼中被点燃的东西！这个“聚柴点火”的念头，需要有人去串联，去点燃！而这个人，只能是她！
“春梅嫂！”林晓草放下锉刀，站起身。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却在暮色渐沉的寂静中异常清晰。她脸上还沾着煤灰油污，额角和脸颊的伤痕清晰可见，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铁，“光哭没用！就算躲回棚子里，明天他们也照样会来抢！”
女人们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她身上。这个在铁匠铺里拉风箱、磨铁管、脸上带伤的年轻姑娘，此刻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静而凛冽的气息，让她们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那……那你说该咋办？”春梅嫂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对方，仿佛对方就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的语速很快，透露出内心的急切和不安，同时，她的语气中还夹杂着一丝怀疑，似乎对对方提出的建议并不完全信任。
“聚起来！”林晓草斩钉截铁，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惶的脸，“就今晚！都去春梅嫂家！咱们自己商量！他们抢咱们，不就是看准了咱们一个个好欺负，一盘散沙吗？咱们聚成一堆，看看他们还敢不敢随便动手！”
“去我家？”春梅嫂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看向废品站方向，脸上露出恐惧，“万一……万一他们知道了……”
“那就让他们知道！”林晓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知道咱们也不是好惹的！知道逼急了，柴火堆也能烧死狼！”她想起了二伯林卫东砸碎缸子时那绝望的爆发，但此刻她心中燃烧的，不是毁灭，而是守护！是凝聚起来，守护那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
“对！晓草说得对！”搀着春梅嫂的那个年纪稍大的女人（林晓草记得她叫桂香婶）猛地一跺脚，脸上也涌起一股豁出去的血性，“怕啥？！大不了一起死！总比被他们零刀碎剐地欺负死强！我去！”
“我也去！”另一个被抢了半袋塑料瓶的女人咬着牙附和。
“算我一个！”
“还有我！”
被逼到绝境的恐惧，在这一刻，被林晓草那带着火焰般意志的话语点燃，迅速转化成了一种同仇敌忾的悲愤！女人们眼中那长久以来的麻木和绝望，被一种混杂着恐惧、愤怒和微弱希望的复杂光芒取代。她们像找到了主心骨，纷纷围拢到林晓草和春梅嫂身边。
老吴依旧蹲在门口，吧嗒着旱烟，没再说话。他那浑浊的目光掠过这群聚拢起来的、如同即将点燃的干柴般的女人们，最后落在林晓草那张年轻却异常坚毅的脸上，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有担忧，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认可。他站起身，没再看这边，拎起锤子，转身走进了光线昏暗的铁匠铺深处。
“当！”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锤音，骤然从铺子里传出！像是某种宣告，又像是某种力量的加持，重重地敲在每一个女人的心上，让她们为之一震！
“走！”林晓草不再犹豫，拉起春梅嫂冰凉的手，“去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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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梅嫂的家在废品站后面那片窝棚区的最深处，一间比林晓草租住的铁皮棚屋更破旧、更矮小的土坯房。低矮的屋檐几乎要压到头顶，窗户用破塑料布蒙着，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汗味和潮湿发霉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是一盏昏暗的煤油灯，灯芯跳跃着，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摇晃的巨大阴影。
春梅嫂的男人瘫在靠墙的一张破板床上，盖着打满补丁的薄被，瘦得脱了形，眼睛空洞地望着低矮的屋顶，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咳嗽。两个孩子，一个八九岁的男孩，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像受惊的小兽般蜷缩在床角，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突然涌进家里的一大群人。
小小的空间瞬间被挤满。林晓草、桂香婶，还有另外西个白天被抢的妇女，加上春梅嫂和她男人孩子，屋里连转身都困难。空气闷热得让人窒息，煤油灯的黑烟熏得人眼睛发酸。
“他爹……”春梅嫂的声音有些颤抖，缓缓走到床边看着床上形容枯槁的男人，眼泪又掉了下来。
男人艰难地转过头，仿佛一个动作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浑浊的目光扫过满屋子的人，最后落在林晓草身上，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微弱的声音：“……别……别惹事……咱……惹不起……”
“叔，”林晓草走到床边，蹲下身，看着男人那双被病痛和生活折磨得毫无神采的眼睛，“不是惹事，是活命。不抱团，咱们都得被他们逼死。”
男人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最终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
“晓草，你说吧，咱们咋办？”桂香婶性子急，打破了压抑的沉默。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晓草身上，那里面有信任，有期待，有恐惧，也有深深的茫然。
林晓草站起身，环视着这一张张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格外憔悴、却又燃烧着微弱希望火苗的脸。她深吸了一口带着药味和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聚起来只是第一步，如何“点火”，如何让这堆柴火烧起来，烧痛那些豺狼，才是关键。硬拼？她们这群老弱妇孺，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的目光扫过春梅嫂补丁摞补丁的衣襟，扫过桂香婶粗糙的手指，扫过其他几个妇人常年劳作的痕迹……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点亮了她的思绪！
“婶子们，”林晓草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力量，“咱们硬拼不过，但咱们有手！有力气！他们抢咱们捡的废品，抢咱们打零工的血汗钱，咱们就让他们抢不着！”
林晓草稍微顿了顿，目光灼灼：“咱们自己做东西！做点他们抢不走、也砸不烂的东西卖钱！”
“做啥？”一个妇人茫然地问，“咱们就会点缝缝补补，洗洗涮涮……”
“就做这个！”林晓草斩钉截铁，“但不是给人家缝补浆洗！咱们自己弄材料，自己编东西！编篮子！编草帽！编席子！编啥都行！镇上集市，还有城里那些小商店，都收这些手编的东西！只要东西结实好看，不愁卖！”
“编东西？”桂香婶眼睛一亮，“这……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我娘家那边，就有人会编细篾篮子，卖得可好了！”
“对！就是编！”林晓草趁热打铁，“咱们不一定都会编细篾的，但麦秆、蒲草、芦苇杆，总能找到！再不济，旧布条、废塑料绳，洗干净了搓成绳子也能编！咱们人多，聚在一起，互相学着，一起编！编好了，轮流拿到镇上去卖！钱，大家一起分！”
这个具体的、可操作的点子，瞬间点燃了女人们眼中的希望！编东西！这是她们熟悉或者可以学习的领域！不再是任人宰割地捡破烂，而是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
“这个好！这个好！”春梅嫂激动得声音发颤，“我……我会编草帽！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学过！”
“我搓绳子快！搓得可结实了！”
“我……我能去割蒲草！我知道哪儿有！”
“咱们一起编，一起卖！看那帮畜生还怎么抢！”
希望的火苗一旦点燃，便迅速燎原。恐惧和绝望被具体的行动目标和对未来的憧憬驱散。小小的土坯房里，气氛陡然变得热烈起来，充满了久违的生气和一种同舟共济的温暖。昏黄的煤油灯光下，一张张憔悴的脸庞被希望照亮。
林晓草看着这一幕，心中那冰冷的火焰也仿佛被这团暖意包裹、融合。她走到春梅嫂家那张摇摇欲坠的小桌子旁，拿起桌上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和她从老吴那里得来的一模一样——倒了半碗水，递给还在激动地比划着编草帽样式的春梅嫂。
“春梅嫂，喝口水。”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春梅嫂接过碗，感激地看了林晓草一眼，咕咚喝了一大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混着她脸上的泪痕。她放下碗，看着林晓草，又看看满屋子重新燃起希望的姐妹们，最后目光落在自己瘫在床上的男人和惊恐的孩子身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从她瘦弱的身体里迸发出来：
“晓草！桂香婶！咱们干！明天！明天我就去割蒲草！桂香婶，你带几个人去找麦秆！咱们先把材料备齐！就在我家门口那片空地上干！我看谁敢来捣乱！”
“好！”
“干！”
“跟他们拼了！”
女人们的声音并不大，却充满了斩钉截铁的勇气。这一刻，她们不再是任人欺凌的散沙，而是紧紧聚拢在一起、即将被点燃的柴堆！
林晓草站在人群中，感受着这股凝聚起来的力量。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衣兜——那几颗指甲花种子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她又想起了母亲张桂枝，想起了棚屋窗台上那个破瓦盆里，那点顶着泥土、顽强伸展的嫩芽。
火种己播下。
燎原之势，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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