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那扇沉重的、嵌着黄铜钉的厚木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街市的喧嚣。门轴转动时刺耳的摩擦声,仿佛在林晓草的心上狠狠刮过一道。她站在当铺门口狭窄的青石台阶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印着“通源号”朱红印章的当票。冰冷的纸片边缘硌着掌心,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七百块。
一个冰冷的数字,带着油墨和旧纸的霉味,是她怀里那个沉甸甸的、沾着两代人血痕的红双喜搪瓷缸,换来的全部价值。
阳光刺眼,白花花地砸在头顶,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虚无。怀里空了。那个紧贴着她心口、承载着父亲模糊身影、浸透着矿井深处黑暗与窒息、更孕育着一点微弱绿芽的冰冷容器,消失了。一种强烈的失重感攫住了她,仿佛灵魂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剜走,留下一个鲜血淋漓、呼呼漏风的空洞。她下意识地抱紧双臂,宽大的旧衬衫下空空荡荡,只有那张当票紧贴着皮肉,像一块冰冷的墓志铭,宣告着某种无可挽回的割裂与坠落。
七百块……离那张催命符般的西万三千多,如同隔着无底深渊!这点钱,在ICU那台昼夜轰鸣、吞噬生命的机器面前,连塞牙缝都不够!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脚踝,涌上膝盖,要将她彻底淹没、冻僵在当铺门口这方寸之地。
“滚开!别挡道!”一个粗嘎的呵斥声在耳边炸响。
林晓草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像个游魂一样杵在当铺门口,挡住了后面一个提着鸟笼、满脸不耐烦的胖男人的路。她踉跄着侧身让开,动作僵硬麻木。胖男人鄙夷地扫了她一眼,嘴里嘟囔着“晦气”,擦着她肩膀挤进了当铺。
那鄙夷的一瞥,像针一样扎在她空洞的心上。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衬衫上,落在脚上那双沾满泥灰、露出脚趾的破布鞋上,最后定格在紧攥着当票、指节因用力而惨白的手上。一种巨大的羞耻感混合着灭顶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了她的喉咙。她像一只被剥光了羽毛、丢在闹市里的雏鸟,赤裸裸地暴露在所有人审视、怜悯或鄙夷的目光下,无处遁形。
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当铺门口那条街,脚步虚浮地汇入人流。小镇午后的街道,充满了嘈杂的市声:小贩的吆喝声,自行车的铃铛声,饭馆里传出的油腻香气和猜拳行令的喧闹……这一切,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只是一个格格不入的、背负着沉重债务和绝望的幽魂,在阳光下盲目地游荡。
去哪里?还能去哪里?回安置点的板房?面对那张冰冷的账单和空荡荡的床头柜?她不敢。她害怕看到那个位置——那个曾经放着搪瓷缸、放着父亲遗物、放着微弱希望的位置——如今只剩下冰冷的木板。她更害怕看到缸底那点绿芽……它还在吗?它怎么样了?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绝望的浓雾,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无法抑制的恐慌!
她猛地停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牵动着肺部的伤,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让她弯下腰,几乎喘不过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衬衫。不行!她得回去!她得看看它!那是她仅剩的……唯一的东西了!这个念头压倒了一切,驱使着她,像溺水者扑向最后一根稻草,不顾一切地朝着临时安置点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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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安置点的板房区,在午后显得格外安静,只有远处工地上隐约传来的机械轰鸣。林晓草几乎是扑到那扇熟悉的、薄薄的板房门前,颤抖着手掏出钥匙,捅了好几下才插进锁孔。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股混合着消毒水、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第一时间、无比急切地射向床头柜——
空的!
那个位置,空空如也!
冰冷的木板桌面反射着窗外投进来的、惨淡的光线,刺得林晓草眼睛生疼。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缸呢?她的缸呢?!那点绿芽呢?!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将她瞬间吞没!她像疯了一样扑到床头柜前,双手在冰冷的桌面上胡乱摸索,仿佛那缸子会隐形,只是她没看见。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
“谁?!谁拿走了?!”一声凄厉的、带着哭腔的尖叫冲破了她的喉咙,在狭小的板房里炸响!她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像濒死的野兽,凶狠地扫视着这简陋得一眼就能望到底的空间!墙角那个破旧的帆布包被粗暴地拉开,里面的破旧衣物被一件件抖落在地!床板被她掀开!每一个角落都被她发疯般地翻找!
没有!没有!哪里都没有!
“还给我!还给我!”她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双手死死揪住自己凌乱的头发,绝望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呜咽。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那是她从地狱带回来的、关于生命最后的凭证!那是她支撑自己走下去的最后一点微光!现在……没了!什么都没了!被偷了?还是被当成垃圾扔掉了?巨大的悲痛和失去感,如同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己伤痕累累的心脏。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剧烈的哭泣和绝望而剧烈抽搐,像一片被狂风彻底撕碎的落叶。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哭得脱了力,也许是绝望到了极致反而麻木。抽泣声渐渐微弱下去,只剩下肩膀偶尔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她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那张当票从她紧攥的手心里滑落出来,飘落在沾满灰尘的地面上,“通源号”的朱红印章刺眼无比。
七百块……换来的是一场更大的空无。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轻柔的脚步声。门被轻轻推开,护士小杨端着药盘走了进来。看到屋内狼藉的景象和蜷缩在地上、如同失去生命迹象般的林晓草,小杨惊得差点打翻药盘!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她慌忙放下东西,快步上前,蹲下身想扶起林晓草。
林晓草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瑟缩了一下,布满泪痕、毫无血色的脸上只剩下极致的恐惧和戒备,眼神空洞地看向小杨:“缸……我的缸……没了……谁拿走了……绿芽……”她的声音嘶哑破碎,语无伦次。
小杨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恍然和一丝懊恼:“哎呀!你说那个搪瓷缸啊?吓死我了!”她松了口气,连忙解释道,“我看你一首抱着它睡,上面那些……痕迹又那么深,怕你抱着睡不好,也怕不小心压坏了里面那点小苗苗,就……就帮你把它挪到窗台外面那个小台子上了!喏,你看!”
小杨站起身,快步走到狭小的窗户边,伸手从窗台外那个用几块砖头搭成的简陋小平台上,小心翼翼地捧回了那个红双喜搪瓷缸。
“你看!在这儿呢!好好的!那点小绿芽也好好的,还晒到太阳了呢!”小杨将缸子递到林晓草面前,声音带着安抚。
失而复得!
巨大的冲击让林晓草瞬间呆滞。她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失而复得的搪瓷缸,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一秒,她几乎是抢一般地从小杨手里夺过缸子!冰凉的触感再次传递到掌心,那熟悉的、带着铁锈和泥土气息的重量,瞬间填满了她怀中那个巨大的空洞!
她迫不及待地低头看向缸底——
那点的黄绿色嫩芽,正安然无恙地扎根在那抔小小的黑土中!它似乎比之前更舒展了一些,两片小小的子叶完全张开,努力地向上伸展着,沐浴着从窗外斜射进来的、温暖的午后阳光!叶片边缘那极其细微的脉络,在光线下似乎也更清晰了一点点!它活着!它还在顽强地生长!就在这冰冷的、染血的容器底部!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混合着尚未褪尽的巨大悲痛和后怕,如同汹涌的潮水,猛烈地冲击着林晓草脆弱的神经。她紧紧地将缸子抱在怀里,脸颊用力地、近乎贪婪地贴在那冰冷的、带着陈旧血痕的搪瓷壁上,仿佛要将它重新融入自己的骨血。滚烫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混杂着一种近乎劫后余生的巨大委屈和难以言喻的依恋。
小杨看着她失态的样子,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起散落一地的衣物,轻轻叹了口气。她把药和水放在床头柜上,低声道:“药记得吃。我晚点再来看你。”说完,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板房里再次只剩下林晓草一个人。她抱着失而复得的缸子,蜷缩在冰冷的地上,久久没有起身。泪水无声地流淌,浸湿了缸壁,也浸湿了她胸前的衣襟。怀里的幼苗安静地生长着,冰冷的血痕与温热的泪痕交织在一起。七百块的当票静静地躺在地上,像一个残酷的注脚。母亲的账单压在床头,如一座无形的大山。前路黑暗无光,但此刻,她至少抱紧了这一点点冰冷的、染血的、却依旧倔强活着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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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沟矿坑巨大的创口在下午的阳光下沉默着,如同大地一道溃烂流脓的伤疤。警戒线的黄色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招魂的幡。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煤灰味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死寂,连风似乎都绕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走。
在这片焦土的边缘,靠近那堆被林卫东和老蔫头清理出来的、小山般的碎石煤渣旁,一个深达七八米、仅容一人佝偻进出的狭窄矿洞,如同怪兽张开的咽喉,正无声地吞噬着外面世界的光线。洞口边缘的泥土是新翻的,还带着湿气,几根粗劣加固的原木歪歪扭斜地支撑着,显得摇摇欲坠。
矿洞深处,是绝对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闷热。
林卫东整个人蜷缩在洞底,像一只钻进地缝的土拨鼠。他赤裸的上身早己被汗水和煤灰糊成一片黏腻的黑泥,紧紧贴在虬结的肌肉上。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吸进的空气滚烫浑浊,充斥着浓烈的煤尘、朽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大地深处的土腥气,仿佛要把肺叶都糊住。汗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从额头、鬓角、赤裸的脊背上疯狂涌出,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但他连抬手去擦的力气和空间都没有。眼前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只有耳朵里充斥着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以及……手中那把短柄镐头一下下凿击煤壁时发出的、沉闷而单调的“咚!咚!”声。
这声音,是他此刻与外界唯一的联系,也是支撑他在这活人坟墓里坚持下去的唯一动力。
钱!
ICU的天价数字像烧红的烙铁,死死烙在他的灵魂深处。桂枝的命悬在机器上,每一秒都在烧钱!他不能停!他必须挖!挖出煤来,换成钱!汗水、血水、力气……他必须把它们统统砸进这黑暗的煤壁里!
“老蔫叔……外面……看好了……”他嘶哑着嗓子,朝着洞口上方微弱的光亮处喊了一声,声音在狭窄的矿洞里嗡嗡回响,带着金属般的颤抖。
洞口上方,老蔫头佝偻的身影如同一个沉默的剪影。他蹲在洞口边缘,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通往矿坑废墟的那条小路,耳朵警惕地捕捉着任何一丝风吹草动。他的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林卫东脱下的外衣和一点干粮水壶,还有一把磨得锃亮的柴刀,刀锋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听到洞底传来的嘶哑喊声,老蔫头只是喉咙里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的脸像一块风干的岩石,刻满了风霜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一旦被发现,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他没有退路,就像洞底那个拼命挖掘的人一样。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滴在脚下的焦土里。
洞底,林卫东再次抡起了沉重的镐头。黑暗剥夺了视觉,却让其他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次镐头楔入煤壁时,煤层的松软或坚硬,感觉到煤渣碎石簌簌落下砸在赤裸肩膀上的刺痛,感觉到汗水流进眼角和嘴角的咸涩。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困兽,凭着本能和一股燃烧生命的狠劲,疯狂地挖掘着。
“咚!”
镐尖似乎凿在了一块异常坚硬的东西上,火星在黑暗中一闪而逝,震得他虎口发麻,早己裂开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混着汗水流到镐柄上,黏腻湿滑。他喘着粗气,摸索着换了个角度,再次狠狠凿下!
“咚!”
这一次,伴随着一声沉闷的碎裂声,一大块乌黑发亮、沉甸甸的煤块终于被他撬了下来!他心中一喜,几乎是扑上去,用那双早己血肉模糊、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死死抱住了那块足有几十斤重的原煤!粗糙、冰冷、沉重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此刻却如同抱着最珍贵的金子!
煤!能换钱的煤!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散了所有的疲惫和疼痛!他贪婪地将脸贴在冰冷粗糙的煤块上,仿佛能嗅到钞票的味道。汗水混着血水,滴落在乌黑的煤块表面,留下几道迅速消失的深色痕迹。他咧开干裂出血的嘴唇,无声地笑了,露出被煤灰染黑的牙齿,在绝对的黑暗中显得无比狰狞又无比凄凉。他成功了!他挖到煤了!桂枝……有救了!
他抱着这块沉甸甸的希望,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准备把它传递到洞口。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毫无征兆地从头顶传来!
不是落石!不是他镐头的声音!那是一种……如同无数细沙碎石在缝隙里快速流动的“沙沙”声!紧接着,是几声清晰的、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仿佛某种支撑结构在重压下正濒临断裂!
林卫东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一股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如同毒蛇般顺着脊椎骨猛地窜上头顶!他猛地抬头,尽管眼前只有一片漆黑,但他仿佛能“看”到头顶那摇摇欲坠的煤壁和几根歪斜的撑木!
“老蔫叔!!!”一声撕心裂肺、带着极致恐惧的狂吼,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他用尽全身力气,抱着那块沉重的煤块,不顾一切地朝着洞口那微弱的光亮处扑去!
晚了!
一切都晚了!
“轰隆隆——!!!”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怒吼的巨响,猛地从地心深处炸开!整个狭窄的矿洞剧烈地摇晃起来!如同一个巨人的手掌在疯狂揉捏!林卫东头顶上方,那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煤壁和支撑结构,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的烂肉,瞬间崩塌!无数巨大的煤块、碎石、朽木,混合着黑色的泥浆,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朝着洞底那个渺小的身影,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
“不——!!!”洞口上方,老蔫头目眦欲裂的嘶吼声被瞬间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塌方巨响中!
黑暗,彻底的、窒息般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那如同闷雷般滚动的塌陷声,还在狭窄的空间里疯狂回荡、撞击。冰冷的煤尘如同浓雾般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带着死亡的气息。
洞口,那一点微弱的天光,被彻底掐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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