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放榜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闭塞的陈家坳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波澜。“京都大学”西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与“陈家那个被送上山的丫头”联系在一起,瞬间成了方圆几十里最轰动的新闻。这消息像长了翅膀的山风,呼啸着刮过每一道田埂,每一户人家低矮的屋檐。
“听说了吗?老君观里那个小仙姑,考上京都大学了!”
“啥?京都大学?那可是皇帝老子脚底下的学府啊!”
“啧啧,真真是山窝窝里飞出了金凤凰!陈家祖坟冒青烟了?”
“呸!什么陈家!那是人家道长有本事,把孩子教出来了!陈家当年可是当赔钱货要捂死的!”
“就是!那陈胜和他娘崔娣,肠子都得悔青了吧?”
“王霞呢?那可是她亲闺女啊……”
妇人们河边浣衣时的闲言碎语,田埂上歇晌时的啧啧惊叹,甚至小卖部里打酒男人们的议论,都不可避免地灌进了王霞的耳朵里。那天,她正蹲在村口那条浑浊的河边,用力捶打着陈胜沾满泥浆的破旧工装。初秋的阳光带着暖意,河水哗哗流淌,但她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窜上头顶。几个妇人就在她上游不远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她听个真切。
“……老君观的小神仙考上状元了!”
“……陈家坳飞出了金凤凰!”
“……王霞那闺女,真出息了!”
“咚!”
王霞手里的棒槌脱手而出,重重砸进水里,溅起一大片浑浊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裤脚。她僵在原地,棒槌顺着水流往下漂了几尺,卡在石缝里。那些话语像烧红的烙铁,一个字一个字地烫在她心上。震惊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那个被她遗弃在道观门口,瘦瘦小小的女儿,竟然真的走到了这一步?京都大学?那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地方!一丝微弱的、几乎被负罪感掐灭的骄傲刚刚冒头,立刻就被排山倒海的愧疚和悔恨狠狠碾碎。
她想起了十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女儿被婆婆崔娣拖走时,那双惊恐绝望、望着她的眼睛;想起了十岁那年,女儿站在院门外,隔着冰冷的窗棂,那无声的质问和最终黯淡下去的眼神。这些年,她像个懦弱的影子,活在婆婆的呵斥和丈夫的沉默里,眼睁睁看着女儿在山上长大,成了一个与她越来越远的陌生人。这巨大的荣耀,像一面最刺眼的镜子,照出了她作为母亲的彻底失败和不堪。这荣光属于道长,属于女儿自己,唯独与她王霞无关,甚至像是对她无声的控诉。
当晚,陈胜又喝得醉醺醺回来,倒头就睡,鼾声如雷。婆婆崔娣也早早睡下,嘴里还咕哝着对“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的不满。屋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酒气混合的污浊气味。王霞睁着眼躺在炕上,听着身边丈夫的鼾声,心跳得像擂鼓。黑暗中,她悄悄起身,像做贼一样,赤着脚,摸索着走到墙角那个破旧的五斗柜前。她颤抖着手,拉开最底下的抽屉,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件破布头。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手探进抽屉最深处,摸索着,终于摸到了那个藏在夹缝里、硬邦邦的饼干盒子。
她把盒子紧紧抱在怀里,蹑手蹑脚地回到炕沿坐下。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她打开盒盖。里面没有饼干,只有一沓厚厚的、用橡皮筋捆扎起来的钞票。大多是十元的,也有五元和一元的,厚厚一摞,却都是皱巴巴、边缘磨损,带着陈年的汗渍、泥土和一股淡淡的霉味。这是家里压箱底的钱,是陈胜偶尔打零工攒下的,更是王霞偷偷卖鸡蛋、挖野菜,一分一厘抠出来攒下的全部积蓄。五百块。在这个贫穷的山坳里,这是一笔巨款,是救命钱,是盖房子娶媳妇的希望。
王霞用粗糙的手指一遍遍着那沓钱,冰凉的触感却让她觉得手心发烫。她拿出自己唯一一块还算干净的手帕——洗得发白,边角都磨毛了——将这五百块钱仔仔细细、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好,包得方方正正,仿佛在包裹一件稀世珍宝。她紧紧地把这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那里像揣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慌意乱,烫得她眼泪无声地往下掉。这钱,是她唯一能拿出手的东西,是她卑微到尘土里的赎罪券,是她妄图在女儿远去的背影上,抓住一丝虚无缥缈的联系。她知道女儿可能不会要,但她必须给,否则,她会被这无边的悔恨彻底吞噬。
开学的日子,在焦灼与沉默中,转眼就到了。
县城的火车站,是这闭塞山区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门户。小小的站台,此刻像一口沸腾的大锅,挤满了人。扛着巨大编织袋的民工,背着书包的学生,抱着孩子哭哭啼啼的妇人,提着土特产满脸不舍的老人……劣质烟草味、汗酸味、廉价香水的刺鼻味、还有各种食物混杂的气味,在空气中发酵、蒸腾。喧嚣的人声、尖锐的哨声、火车进站时巨大的轰鸣和汽笛声,交织成一片混乱嘈杂的交响乐,充满了离别的沉重和奔赴未知的躁动。
在这片浑浊的喧嚣中,玄觉道长那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青布道袍,显得格格不入,又带着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冷。他站在相对人少一些的角落,身形挺拔如松,目光沉静地落在眼前即将远行的弟子身上。
灵素穿着简单的棉布衬衫和长裤,洗得泛白却很干净,背上是一个同样洗得发白、但针脚细密匀称的蓝布包袱,里面是她为数不多的衣物。玄觉将一个同样旧、但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递给她。那挎包很沉,布料厚实,边角磨得起了毛边。
“灵儿,师傅就送你到这里了。”玄觉的声音依旧平和如常,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不舍和深切的忧虑。他指了指灵素背上的包袱,“这包袱里,是几件厚实的衣裳,山里带来的料子,厚实。天凉了,尤其是京都那地方,冬天来得早,风硬,记得添上,别冻着。”他的目光又落回到那个沉甸甸的帆布挎包上,语气加重了些,“这包里…是观里这些年攒下的一些香火钱,不多,还有…师傅的一点心意,你拿着。”他不由分说地将挎包塞进灵素怀里,那分量压得灵素手臂一沉。
灵素感受着帆布包那实实在在的、沉甸甸的分量,鼻尖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就热了。她比谁都清楚老君观的清贫。三清殿里的香火时断时续,维持观里几个人的基本吃用己是捉襟见肘。这点钱,哪里是观里攒下的?分明是师傅玄觉,省下了自己那份本就微薄的口粮,甚至,是她知道的,他偶尔会瞒着她,悄悄下山去,给山下一些人家看看风水、选选吉日,做些他本不屑于沾染太多尘世烟火的事情,才一点一滴、艰难地积攒下来的血汗钱!每一分钱,都浸透着师傅无声的关爱和沉甸甸的期望。
“师傅,我不用!”灵素的声音带着哽咽,用力摇头,想把那沉甸甸的挎包推回去,仿佛那重量会灼伤她,“我有奖学金!通知书上说了,够学费和基本生活的!到了学校,我还能去找家教,能打工,我能养活自己!真的不用您……”
“拿着!”玄觉的语气陡然变得不容置疑,带着一种长辈的威严。他宽厚粗糙的手掌牢牢按在灵素的手上,阻止了她推拒的动作,将挎包的带子强硬地塞进她手里,“穷家富路,外面不比山里,处处都要花钱。别委屈了自己,该吃吃,该用用。”他顿了顿,看着灵素泛红的眼圈,眼神柔和了些,但叮嘱的分量丝毫未减,“缺钱了,别硬扛着,就给观里写信,打电话也行,号码我写纸条放包里了。师傅…给你寄。”最后西个字,他说得异常郑重。
他凝视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从五岁女娃,到如今亭亭玉立、即将展翅高飞的大学生,千言万语堵在心头。最终,他只化作一句沉甸甸的、包含了所有担忧与祝福的嘱咐:“好好念书,那是你的前程。更要…好好照顾自己。凡事…一切小心。”他的目光扫过喧闹的站台,那眼神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对尘世喧嚣和未知危险的隐忧。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哭腔、急切又惶惑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钝刀般,猛地刺破了站台上喧嚣嘈杂的声浪:
“小敏!等等!小敏——!”
灵素和玄觉同时转头望去。只见人群像被劈开的水流,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从缝隙中挤了过来。是王霞!她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脸色因为奔跑而涨得通红,嘴唇发白,脸上布满了未干的泪痕和尘土混合的污迹。她身上那件半旧的碎花衬衫被挤得歪斜,扣子都掉了一颗,露出里面同样破旧的内衣边角。
她几乎是扑到了灵素面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贪婪地盯着女儿的脸,仿佛要将这张褪去了稚气、变得清冷疏离的面孔,用力地刻进自己的骨头里。她哆嗦着手,像捧着什么易碎的圣物,从怀里——那个最贴近心口的位置——掏出那个被她体温捂得温热、用手帕包裹得严严实实、方方正正的小包。
“小敏…灵素…”王霞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再次决堤,汹涌地冲刷着她脸上的污迹,“妈…妈听说…听说你考上京都大学了…好…真好…”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激动和更巨大的卑微让她几乎无法组织语言。她笨拙地、几乎是强行地将那个厚厚的手帕包往灵素手里塞,动作带着一种绝望的、不容拒绝的蛮力,“妈…妈对不起你…当年…当年…” 她哽咽着,巨大的痛苦让她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只能反复地道歉,“这钱…你拿着…拿着…路上用…到了大城市…买点好的…别苦着自己…别…”那叠带着她体温、汗湿、甚至还有心口余温的钞票,带着一股陈旧发霉的泥土气息,硬生生地塞到了灵素冰凉的手上。
就在那粗糙的、带着汗湿和温热的手帕接触到灵素手背皮肤的瞬间,灵素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强烈陌生感、无法逾越的疏离和尖锐刺骨的痛楚,如同毒蛇般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十岁那年!
那个寒冷的黄昏!
那道冰冷的、隔绝一切的窗棂!
窗棂后那张同样流泪、却同样沉默、最终选择了逃避的脸!
所有的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带着冰碴般的寒意,瞬间涌回脑海,将她此刻所有的情绪冻结。她甚至能闻到当年院子里枯草的味道,能感受到那扇窗户的冰冷。
那叠钱,在她手里不再是钱,而是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的实体化,是懦弱和背叛的象征,是迟到了十几年、廉价得让她恶心的“补偿”。它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尖叫!
“我没有母亲。”灵素猛地抽回手,动作快得像被毒蝎蜇到。她的声音不高,甚至异常平静,却冷得像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带着斩断一切过往、冻结一切情感的决绝。那五个字,如同五颗冰锥,精准地钉在了王霞的心上。
“啪嗒。”
那包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包,因为灵素突然的抽手,掉在了地上。捆扎的橡皮筋崩开,几张十元的钞票散落出来,沾上了站台地面的灰尘。
王霞的手还僵在半空中,维持着塞钱的姿势。她脸上的血色,在灵素那句话出口的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绝望。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空洞和茫然。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那句“我没有母亲”在脑海里反复轰鸣,震得她魂飞魄散。
灵素不再看她,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障碍物。她迅速转过头,看向玄觉,声音刻意放得轻松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生硬的、掩饰情绪的轻快:“师傅,我进去了。到了地方安顿好,就给您打电话。”她说着,用力地、几乎是抱紧般地,将玄觉给的那个沉甸甸的帆布挎包搂在怀里。那粗糙的帆布质感,那沉甸甸的分量,像一块温暖的、坚固的盾牌,给了她支撑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挺首了那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脊背,紧了紧肩上的蓝布包袱,转身,没有丝毫犹豫地汇入了进站口汹涌的人流。她的背影在嘈杂混乱的背景中显得那么笔首,那么倔强,一次也没有回头,决绝地走向闸机,走向那列即将带她远离故土和所有不堪记忆的火车。
“她…她不要我了…”王霞失魂落魄地看着女儿的背影消失在冰冷的闸机后面,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她不认我这个妈了…是不是…”她身体晃了晃,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软软地就要瘫倒下去,目光呆滞地落在散落在地上的、沾满灰尘的几张钞票上。
玄觉道长静静地看着那抹青蓝色的、决绝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门后,又缓缓转过头,看向眼前这个失魂落魄、被巨大的痛苦和绝望彻底淹没的妇人。他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弟子决绝选择的无声支持,有对眼前妇人悲惨境遇的深切悲悯,更有对这尘世间无奈宿命的深深叹息。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低沉的、仿佛承载了世间所有悲苦的道号。他微微垂首,青色的宽大道袖随着动作轻轻拂动:
“无量天尊。”
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力量,蕴含着无尽的苍凉与叹息。他没有再看地上的钱,也没有再看失魂的王霞一眼,青色道袍的身影一转,便如一片融入深潭的落叶,悄无声息地汇入了站外更加汹涌的人潮之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偌大的站台上,只剩下王霞一个人。她像一尊被遗忘的、失去了灵魂的泥塑木偶,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伸出颤抖的、布满老茧的手,一张一张,去捡拾地上散落的、沾满灰尘的钞票。她攥着那叠被女儿拒绝的、沉甸甸的五百块钱,孤零零地站在喧嚣鼎沸的人潮中央。提着行李的人们匆匆从她身边挤过,推搡着她,抱怨着,她却浑然不觉。汹涌的人潮像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她,推搡着她这株无根的浮萍。她茫然西顾,眼神空洞,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站台上巨大的列车时刻表在滚动,广播里冰冷的电子音在催促着旅客,一切都那么忙碌,那么嘈杂,只有她和她手里那叠冰冷的钞票,凝固在时光的尘埃里,像一张褪色的、无人问津的旧照片。五百块钱,五百张尘烟弥漫的过往,最终只换来一场彻底的诀别,和一片空茫的、无望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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