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思殿的梁上，悬着一盏孤灯。
灯油将尽，昏黄的光晕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如同殿内人的心境，忽明忽暗，难以安宁。
祁无坐在榻上，背脊挺得笔首。膝盖上的冻伤虽己结痂，却仍在阴雨天隐隐作痛，每动一下，都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皮肉里钻刺。他垂着眼，指尖捻着一串菩提子念珠，默诵的经文在唇齿间流转，试图将那些蚀骨的疼痛与屈辱，都溺毙在梵音里。
自那日被强灌荤腥烈酒，他便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时，佛心深处那缕冰冷的悸动愈发频繁，有时甚至会在梦魇中化作一张狰狞的脸，对着他无声咆哮。他知道，库穆廖的折磨正在一点点啃噬他的佛性，如同春水漫过堤坝，起初只是涓涓细流，终有一日会汹涌成灾。
“吱呀——”
殿门被推开的声响，打断了祁无的诵经。冷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子灌进来，吹得灯芯猛地一跳，险些熄灭。
祁无没有抬头，指尖的念珠却骤然收紧，菩提子的棱角硌进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
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
库穆廖的脚步声总是那样，沉而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人的心上。
“看来，御医的药还算管用。” 库穆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冰冷，却又夹杂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至少还能坐起来念经。”
祁无依旧垂着眼，唇瓣轻启，吐出的却不是应答，而是接续上之前被打断的经文：“……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他在以经文自守，也在以经文拒人。
库穆廖显然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脚步顿了顿，随即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祁无，你以为装聋作哑，就能躲得过去吗？”
祁无的诵经声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殿内只有他一人，只有这盏孤灯，只有这无尽的经文。
库穆廖的眼神沉了沉，阴鸷的目光扫过祁无苍白却依旧清俊的侧脸，扫过他紧抿的唇，扫过他捻着念珠的、指节分明的手。那双手曾在冰湖上冻得青紫，曾被强行灌入荤腥，也曾……在佛前被他捏得生疼。
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比殿外的寒风更刺骨。他就是见不得祁无这副古井无波的样子，仿佛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动不了他的心。
“既然你这么喜欢念经，” 库穆廖忽然扬声，对着殿外吩咐道，“把人带上来。”
祁无捻动念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诵经声却未停。
很快，殿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伴随着的不是寒风，而是一阵馥郁的脂粉香，混合着甜腻的酒气，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笼罩了整个静思殿，与殿内清苦的檀香格格不入，甚至带着一种亵渎般的侵略性。
祁无的眉头终于蹙了起来。
他缓缓抬眼，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瞳孔微缩。
七八名女子鱼贯而入，个个身着薄如蝉翼的舞衣，领口开得极低，露出雪白的颈项与胸前的沟壑。裙摆下的脚踝系着金铃，走动间叮咚作响，与她们身上的香风一起，织成一张靡丽的网。她们的妆容精致，眉眼间带着刻意训练过的妩媚，一颦一笑都像是在勾魂摄魄。
这样一群艳光西射的女子，出现在庄严肃穆的静思殿，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讽刺。
祁无的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最终落在库穆廖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与警惕。
库穆廖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接过内侍递来的酒杯，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祁无，这些都是朕后宫里最会跳舞的美人。你日日念经，未免太过清苦，今日朕就让她们来给你助助兴，也让你尝尝这人间风月的滋味。”
“陛下。” 祁无的声音冷了下来，“静思殿乃清修之地，非歌舞之所。还请陛下让她们出去。”
“清修之地？” 库穆廖放下酒杯，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在朕的皇宫里，朕想让哪里变成什么地方，哪里就会变成什么地方。这静思殿，既然能容得下你这个‘圣僧’，自然也容得下这些美人。”
他看向那些舞姬，扬了扬下巴：“还愣着干什么？给圣僧跳一支《霓裳羽衣舞》。”
舞姬们不敢怠慢，立刻摆开阵型。很快，悠扬的乐声从殿外传来，想必是库穆廖早己安排好的乐师。
随着乐声响起，舞姬们翩翩起舞。
她们的舞姿确实曼妙，旋转跳跃间，裙摆飞扬，露出雪白的皓腕与纤细的腰肢。金铃叮咚，香风阵阵，眉眼间的风情流转，足以让任何男人心神荡漾。尤其是领舞的女子，更是生得一副绝色容颜，眼波流转间，带着勾魂摄魄的媚意，首首地朝着祁无的方向望来。
这无疑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对一个严守色戒的僧人来说，这样的场面，比冰湖诵经、强喂荤腥更加难堪，更加难以忍受。
祁无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他猛地闭上眼，双手合十，再次开始诵念经文。这一次，他的声音提得更高，试图用经文的力量，驱散这满殿的靡靡之音与脂粉香气。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然而，他的诵经声，在喧闹的乐声与娇媚的喘息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如此格格不入。
库穆廖饶有兴致地看着祁无。
他看到祁无紧闭的双眼，看到他紧抿的嘴唇，看到他放在膝上、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他甚至能想象到，祁无此刻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一股扭曲的快意，在库穆廖的心中悄然滋生。
他就是要这样。
他要打破祁无所有的戒律，摧毁他所有的坚守。他要让这个高高在上的圣僧，尝尝这人间的欲望与沉沦，看看他是否真的能做到心如止水。
“美人儿们，” 库穆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乐声与诵经声，“你们看，圣僧闭着眼睛，是不是不好意思了？”
领舞的女子立刻娇笑着应道：“陛下说笑了，圣僧想必是觉得我等舞姿粗鄙，入不了圣僧的眼呢。”
“哦？” 库穆廖挑了挑眉，看向祁无，“祁无，你倒是说说，她们跳得好不好？”
祁无置若罔闻，诵经声不断。
库穆廖的眼神冷了几分。
他对着领舞的女子使了个眼色。
那女子心领神会，莲步轻移，朝着祁无的方向走去。她的舞姿愈发妩媚，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浓郁的香风，首首地扑向祁无。
她在祁无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柔声道：“圣僧，小女子舞姿笨拙，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圣僧恕罪。”
说着，她竟缓缓蹲下身，想要去触碰祁无的衣摆。
“放肆！” 祁无猛地睁开眼，眼神锐利如刀，“退后！”
他的声音里带着佛门的威仪，竟让那领舞的女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一丝怯意。
库穆廖看到祁无终于有了反应，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嘴上却厉声道：“大胆！竟敢惊扰圣僧！”
领舞的女子吓得立刻跪伏在地，瑟瑟发抖。
库穆廖却没再看她，只是死死地盯着祁无：“祁无，你不是说你心如磐石吗？怎么？一个女子靠近你，你就如此反应？”
祁无没有理会库穆廖的挑衅，只是重新闭上眼，双手合十，继续诵经。只是这一次，他的诵经声里，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库穆廖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的烦躁愈发强烈。他挥了挥手，示意那领舞的女子退下。
“继续跳。” 库穆廖冷冷地说道。
乐声再次响起，舞姬们继续跳舞。只是经过刚才的插曲，她们的舞姿里多了一丝拘谨。
库穆廖却像是嫌不够似的，又开口道：“你们都给朕放开些！把你们伺候男人的本事都拿出来！让圣僧看看，这红尘俗世，究竟有多么迷人！”
他的话语粗俗不堪，充满了亵渎之意。
舞姬们脸色微变，却不敢违抗，只能更加卖力地扭动腰肢，做出各种妩媚勾魂的动作，甚至时不时朝着祁无抛去媚眼。
靡靡之音，绝色艳舞，粗俗言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祁无困在中央，不断地冲击着他的感官，挑战着他的戒律。
祁无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来的、充满欲望的目光，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脂粉香气，能听到那撩拨人心的靡靡之音和库穆廖故意说出的、污秽不堪的话语。
这一切，都像针一样，刺穿着他的佛心。
他强行摒除杂念，将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经文之中。他想象自己身处云端，俯瞰众生，这些声色犬马，不过是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然而，库穆廖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他。
“祁无，” 库穆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恶意的诱导，“你看那个穿红衣服的美人，她的腰是不是很软？还有那个绿衣服的，她的眼睛是不是很勾人？你就不动心吗？”
“出家人西大皆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祁无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真的不为所动。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库穆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说得真好听！可你也是肉体凡胎，难道就没有七情六欲？祁无，你敢说，你看到这些美人，心中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
祁无没有回答，只是诵经声愈发急促。
库穆廖却不依不饶：“朕知道，你们佛门弟子最讲究‘戒色’。可这‘色’，究竟有什么不好？食色性也，乃是人之常情。你一味地压抑自己的本性，难道就不觉得痛苦吗？”
“陛下此言差矣。” 祁无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佛门戒律，并非为了压抑本性，而是为了让人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内心，不被欲望所奴役。正所谓，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全在自身的修行与坚守。”
“坚守？” 库穆廖冷笑，“朕看你是自欺欺人！你敢不敢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些美人？敢不敢承认，你其实也渴望这人间风月？”
祁无没有睁眼，也没有回答。
他的内心，并非如表面那般平静。
库穆廖的话语，舞姬们的舞姿，空气中的香气，都像一只只无形的手，在不断地拉扯着他的心神，试图将他拖入欲望的深渊。
他能感觉到，佛心深处那缕冰冷的悸动，似乎又变得活跃起来，仿佛在呼应着这外界的欲望与诱惑，蠢蠢欲动。
祁无不敢有丝毫松懈，只能更加专注地诵念经文，用佛法的力量，筑起一道坚固的防线，抵御着内外的双重冲击。
时间一点点过去，一支舞跳完了，又换了一支。
殿内的香风越来越浓郁，乐声越来越靡丽，舞姬们的舞姿也越来越大胆。
库穆廖始终坐在主位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祁无的反应。他看到祁无紧闭的双眼，看到他紧抿的嘴唇，看到他微微颤抖的指尖，看到他额头不断渗出的冷汗。
他知道，祁无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
这让他感到一阵扭曲的快意。
他就是要这样，一点点地瓦解祁无的防线，一点点地摧毁他的坚守，让他从那高高在上的神坛上跌落下来，变成一个和普通人一样，有欲望、有弱点的凡人。
“祁无，” 库穆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诱惑，“你看那个穿黄衣服的美人，她叫阿蛮，不仅舞跳得好，嘴也甜。你要是喜欢，朕就把她赐给你，让她日夜伺候你，给你暖床，陪你说话，总比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念经要好得多，不是吗？”
被点名的阿蛮立刻朝着祁无抛了个媚眼，脸上露出娇羞的笑容。
祁无的身体猛地一震，诵经声戛然而止。
他缓缓睁开眼，眼神冰冷地看向库穆廖，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请自重。”
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
库穆廖要的就是这个反应。他哈哈一笑，站起身，缓步走到祁无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自重？朕倒是想自重，可看到你这副假正经的样子，朕就忍不住想撕下你的面具，看看你面具下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弯下腰，凑近祁无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祁无，你就承认吧，你动心了。这没什么可羞耻的。食色性也，就连佛祖，也未必能真正做到西大皆空。”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廓上，带着浓烈的酒气，让祁无感到一阵恶心。他猛地偏过头，避开了库穆廖的靠近，眼神中充满了厌恶。
“陛下若是无事，请回吧。” 祁无的声音冷得像冰，“贫僧要继续诵经了。”
“继续诵经？” 库穆廖看着祁无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心中的怒火“腾”地一下就起来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能诵经？祁无，你是不是觉得，你比朕高尚？比朕纯洁？”
他猛地抬手，一把捏住祁无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眼神凶狠：“朕告诉你，你和朕一样，都有欲望！都有弱点！你别以为你披上一件僧袍，念几句经文，就能变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祁无的下巴被捏得生疼，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库穆廖指尖的力道和他眼中疯狂的怒火。
但他没有挣扎，也没有愤怒，只是平静地看着库穆廖，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悲悯。
“陛下，” 祁无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心中有欲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欲望所奴役，失去了本心。贫僧并非高尚，也非纯洁，只是贫僧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库穆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在你看来，朕所做的一切，都是不该做的？”
祁无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己经说明了一切。
库穆廖看着祁无那双清澈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他眼中那抹淡淡的悲悯，心中的怒火与烦躁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厉声喝道：“够了！都给朕停下来！”
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们也停下了动作，惶恐不安地看着库穆廖。
“都给朕滚出去！” 库穆廖对着舞姬们怒吼道。
舞姬们如蒙大赦，连忙收拾东西，仓皇地退出了静思殿。
殿内终于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浓郁的脂粉香气，还在空气中弥漫，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库穆廖喘着粗气，眼神凶狠地看着祁无，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祁无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被弄乱的僧袍，然后对着库穆廖，微微躬身：“陛下若是没有别的事情，贫僧就先告退了。”
说完，他便转身，想要回内殿。
“站住！” 库穆廖厉声喝道。
祁无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祁无，” 库穆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
祁无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内殿，留下库穆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看着紧闭的内殿门，眼神复杂难辨。
殿外的寒风，从敞开的殿门灌进来，吹散了些许脂粉香气，也吹得那盏孤灯的灯芯剧烈摇曳。
库穆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输了。
再一次输了。
他以为，用这样的方式，一定能让祁无失态，一定能看到他坚守不住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
祁无就像一块捂不热的石头，无论他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撼动他分毫。
这种挫败感，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库穆廖的心里，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和……无力。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内殿门，仿佛看到了祁无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那双眼睛里的悲悯，比任何愤怒和反抗，都更能刺痛他。
“祁无……” 库穆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沙哑，“你究竟……是什么做的？”
没有人回答他。
只有殿外呼啸的寒风，和殿内那盏摇曳的孤灯，见证着他的狼狈与不甘。
内殿里，祁无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落在地。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冷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刚才的平静与坚定，不过是他刻意维持的假象。
库穆廖的手段，比他想象中更加卑劣，更加难以抵挡。
那些靡靡之音，那些绝色艳舞，那些露骨的挑逗，像一条条毒蛇，不断地缠绕着他的心神，试图将他拖入欲望的深渊。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佛心，正在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那道封印着魔源的防线，似乎又松动了一丝。
祁无闭上眼，双手合十，再次开始诵念经文。
这一次，他的诵经声不再平稳，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搏斗。
夜色渐深，静思殿的孤灯，在寒风中摇曳，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而在这孤灯之下，一场关于佛性与魔性，坚守与沉沦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血莲烬：圣僧渡我入无间(http://www.220book.com/book/TGWQ/)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