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铎离开的第七天,夜里下起了雨。
雨点敲打着Loft的玻璃窗,发出细密而持续的声响。林夏独自躺在宽大的床上,第一次觉得这张床有些空。她习惯性地向身边摸索,指尖触到的只有微凉的床单。
她以为自己会失眠,但听着雨声,呼吸间仿佛还残留着陈铎身上淡淡的松节油和烟草混合的气息,一种奇异的安宁感包裹了她。她意识到,这种安宁感不再依赖于物理上的陪伴,而是来自于内心深处的确信——确信他正在奔赴他的山海,而她会守好他们的港湾。
这种确信,让她在独处时,也感到完整。
她拿起床头的拍立得。这是陈铎登机前塞给她的,里面还剩半盒相纸。他说:“随便拍,拍你吃的饭,拍你窗外的雨,拍你想我的样子。”
林夏笑了笑,对着窗外被雨水晕染成一片模糊光斑的城市夜景,按下了快门。影像缓缓显现,朦胧,失焦,却有一种潮湿的诗意。她在照片背面写下日期和一个“雨”字,将它贴在了冰箱上,贴在之前那些记录着日常瞬间的照片旁边。
她不再需要刻意“暂停”或“对抗”。母亲的电话依旧会来,关切中带着不易察觉的掌控。林夏学会了听着,应着,然后温和地坚持自己的选择。她发现,当她内心不再摇摆时,对方的焦虑似乎也失去了着力点,变得像打在玻璃上的雨,声音很大,却无法真正浸入。
她专注于自己的设计项目,在空荡荡的Loft里工作到深夜。寂静有时会被放大,但她不再感到孤独。她会起身给自己泡杯热茶,站在陈铎常站的位置看看夜景,或者随手用拍立得记录下某个安静的角落。这个空间里充满了他们共同生活的证据,每一处都写着“我们”,而不仅仅是“我”。
她开始理解,真正的“重写”不是变成另一个人,而是接纳了生命中的各种状态——热烈的陪伴和安静的独处,甜蜜的契合和暂时的分离——并能在每一种状态里找到自洽的节奏。
与此同时,远在海外工作坊的陈铎,正经历着一场心灵的淬炼。
最初几天,他像是被丢进深海的鱼,西周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才华横溢又极度自信的摄影师,他们流利地使用着各种高深的艺术术语,探讨着宏大的命题。陈铎那份“粗糙”的创作自述,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他再次感到了那种熟悉的惶恐和疏离,那个“我不配”的幽灵在耳边低语。
一次小组讨论,围绕他的《父辈的工具》展开。一位言辞犀利的策展人指出他作品中的“情感过度泛滥”和“技术上的保守”。陈铎的脸瞬间烧起来, defensive的心态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就在那一刻,他莫名想起了林夏。想起她坐在Loft的地毯上,散落一地的拍立得,和她那句“它们存在过,被你记录过,就够了”。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争辩,而是努力让躁动的心绪平复下来,尝试去倾听对方话语里合理的部分。然后,他抬起头,用一种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平静语气开口:
“谢谢您的意见。这组作品对我而言,首先是一次私人的和解,它的技术确实服务于那种最原始的情感冲动。您提到的‘保守’,或许正是我当时内心状态的折射——一种小心翼翼的靠近和审视。我很同意技术需要精进,但对我而言,情感的真实依然是不可让渡的起点。”
他说的很慢,甚至有些词不达意,但足够真诚。
会场有片刻的安静。另一位资深摄影师,一位以拍摄家族记忆闻名的女士,忽然开口:“我反而被这种‘保守’和‘泛滥’打动。技巧可以学习,但那种与拍摄对象之间近乎疼痛的亲密感,无法伪装。年轻人的锐利很好,但这种沉甸甸的、带着锈迹和油污的回顾,同样珍贵。”
陈铎怔住了。不是因为她话里的肯定,而是因为她使用的那个词——“疼痛的亲密感”。精准地击中了他拍摄时最核心却未能言明的感受。
那一刻,坚冰破裂了。
他依然不是最擅长言辞的那个,但他开始学会倾听,并在听到共鸣处时,用力地点头。他开始在交流中,放弃那些拗口的术语,更多地用“感觉”、“记忆”、“温度”这类最朴素的词语去描述自己的创作。意外地,这种笨拙的真诚,反而为他赢得了更多的尊重和连接。
他不再试图挤进某个圈子,而是开始寻找同频的人。就像星空摄影时,寻找那些亮度或许不高,但彼此轨道能相互辉映的星星。
工作坊最后一天,是最终评审前的交流会。陈铎没有拿出任何宏大的计划,他只是展示了几张新冲洗的照片——是来之后用那台老旧胶片相机随手拍的:机场告别时林夏的侧影,工作坊里一杯冷掉的咖啡,窗外一棵形状奇异的枯树,还有一张,是模仿林夏的拍立得风格,拍的自己映在玻璃上、略带忐忑的脸。
“我来之前,很害怕。”他对着台下那些陌生的、优秀的同行们,坦然地说,“害怕我不属于这里,害怕我的东西不值一提。现在……好像没那么怕了。”
他指了指最后那张自拍像,笑了笑,笑容里有释然:“摄影对我而言,就是一场漫长的、笨拙的、试图理解自我和世界的凝视。获奖很好,但能继续拍下去,更好。”
会场里响起掌声,不算最热烈,但足够真诚。
结果在当晚揭晓。陈铎没有获得最高奖,但拿到了一个颇具分量的“评审会特别奖”,以表彰其作品中“独特的私人叙事力量和真挚的情感厚度”。
站在台上,接过那座沉甸甸的奖座,聚光灯有些刺眼。台下是各种各样的目光。他忽然非常、非常想见到林夏。想告诉她,他做到了。不是指这个奖,而是指他终于穿越了那场自我怀疑的暴风雨,并且完好地走了出来。
颁奖礼一结束,他甚至没参加之后的酒会,就匆匆回到住处。算准时差,他拨通了林夏的视频电话。
屏幕亮起,那边是清晨。林夏显然刚醒,头发有些乱,穿着他的旧T恤,背景是他们熟悉的Loft。
“嘿。”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柔软。
“嘿。”陈铎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后只是把奖座举到摄像头前,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拿了个小奖。”
林夏笑了,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看到了,恭喜陈摄影师。”她的目光掠过他,落在他身后的异国窗户上,“那边……一切都好吗?”
“嗯。”陈铎点点头,他看着屏幕里她的眼睛,那里面有晨曦的光,有他的倒影,有平静的懂得,就是他此刻最需要的、能映照真心的镜子。“就是……有点想家。”
他说。家。这个字自然而然地滑出嘴唇。
林夏在那头静了一秒,然后笑容更深,眼角微微:“嗯。家里也很好。”她挪动镜头,扫过冰箱上新增的几张拍立得,扫过窗明几净的厨房,最后定格在窗外,“雨停了,今天看起来是个晴天。等你回来。”
“好。”陈铎点头,“很快就回。”
没有再多说什么。不需要。
挂断电话,陈铎走到窗边。异国的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崭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他拿出相机,对着天际线,再次按下快门。
这一次,他的手指稳定,心绪平和。
他知道,归航从未停止。每一次出发和离别,每一次相遇和重逢,都是航道上闪亮的浮标,指引着他们驶向共同构建的、广阔而自由的未来。
而他们的故事,正在每一个这样的瞬间里,被持续地、共同地书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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