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流云宗的每一寸土地上。
寒玉峰的禁地寒潭，今夜却格外安静。没有了月圆之夜那撕心裂肺的压抑嘶吼，只有冰冷的潭水，倒映着天上那轮残缺的明月，散发着幽幽的寒光。
尤西柑蜷缩在潭边的一块巨石后面，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月圆之夜剜骨剔肉。因为今夜并非月圆，可他所承受的痛苦，却比任何一次月圆之夜都要剧烈。
虫母的躁动，似乎己经不受月相的控制。
或许是连日来的流言蜚语，或许是贺佳仙新药的副作用，又或许是……他太久没有靠近姬鼓岳了。
那种熟悉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痛苦，从心口蔓延开来，迅速席卷了他的西肢百骸。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反复揉捏；骨头缝里像是钻进了无数只细小的虫子，疯狂啃噬着他的骨髓；经脉中流淌的不再是灵力，而是滚烫的岩浆，灼烧着他的每一寸血肉。
“呃……”
尤西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嘶吼。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清醒。他伸出手，想要去摸腰间的药瓶——那里面装着贺佳仙最新给他的丹药。
可指尖刚触碰到药瓶的冰凉，他就猛地缩回了手。
他不想再吃了。
每次服药后，虽然痛苦会暂时缓解，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身体里悄然改变。眼底的红芒越来越深，夜里的噩梦越来越清晰，甚至偶尔在铜镜中，他会看到自己的瞳孔深处，闪过一丝不属于人类的、冰冷的竖瞳。
他害怕。
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彻底失去自我，变成一个被虫母操控的怪物。
可不吃药，这痛苦又实在难以承受。
意识在清醒与模糊之间反复拉扯。他像是溺水之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中挣扎，渴望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而他唯一能想到的那根稻草，只有姬鼓岳。
靠近他，只要能靠近他……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疯长的藤蔓，瞬间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
他需要姬鼓岳，不仅仅是因为靠近他能缓解痛苦，更因为在这个世界上，姬鼓岳是他唯一的牵挂，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哪怕这份理由，正在被不断滋生的猜忌和流言，一点点侵蚀、消磨。
“鼓岳……”
尤西柑喃喃低语，声音破碎而沙哑。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冲出了寒潭禁地。
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狼狈。月白的道袍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他消瘦的轮廓。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嘴角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迹。
他像一个失去理智的游魂，凭着本能，朝着镇岳峰的方向走去。
镇岳峰，是姬鼓岳的居所。
此刻，姬鼓岳正在峰顶的闭关室内闭关，冲击一个新的境界。闭关室外，布下了重重禁制，不仅是为了防止外人打扰，也是为了防止闭关时泄露的灵力伤及无辜。
可这些看似坚不可摧的禁制，在失去理智、被痛苦驱使的尤西柑面前，却如同纸糊一般。
他体内的虫母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意图，或者说，感应到了姬鼓岳的气息，变得异常活跃起来。一股狂暴的力量不受控制地从他体内涌出，撞向那些禁制。
“嗡——”
禁制发出一阵剧烈的嗡鸣，光芒闪烁，却没能挡住尤西柑的冲击。
“咔嚓！”
一声脆响，禁制碎裂开来。
尤西柑踉跄着冲进了闭关室外的庭院。
庭院中，月光皎洁，洒在青石板铺成的地面上，如同蒙上了一层薄霜。几株古老的松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而在庭院中央，那个原本应该在闭关室内的身影，此刻正站在那里，背对着他。
听到禁制破碎的声响，那道身影缓缓转过身来。
正是姬鼓岳。
他显然是被惊动了，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警惕。可当他看到庭院中那个狼狈不堪、摇摇欲坠的身影时，所有的不悦和警惕，都瞬间化为了震惊。
“西柑？！”
姬鼓岳快步走上前，看着尤西柑苍白如纸的脸和痛苦扭曲的神情，眉头紧锁：“你怎么来了？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发生什么事了？”
尤西柑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姬鼓岳。
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坚毅的轮廓，玄色的道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带着一种沉稳而可靠的气息。
就是这张脸。
就是这个人。
是他从小到大的挚友，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也是……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安宁的人。
可也是这个人，用那把名为“除魔卫道”的剑，将他隔绝在千里之外，用审视的目光，将他一点点推入深渊。
剧烈的痛苦和汹涌的情绪，在他的胸腔中交织、碰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看着姬鼓岳，眼中充满了血丝，有痛苦，有绝望，有眷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鼓岳……”
尤西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
不等姬鼓岳再说什么，他突然猛地向前一步，伸出手，死死抓住了姬鼓岳的手腕。
他的手冰冷刺骨，还带着微微的颤抖，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姬鼓岳的肉里。
姬鼓岳猝不及防，被他抓得一个踉跄。他能感觉到尤西柑的手上传来的惊人寒意和颤抖，以及他体内那股紊乱而狂暴的灵力波动。
“西柑，你……”
姬鼓岳正想开口，却被尤西柑接下来的动作惊得说不出话来。
尤西柑抓着他的手腕，用力一拉，将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剧烈的、不正常的搏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疯狂挣扎、冲撞。一股滚烫的、带着腥甜气息的热浪，透过衣料，传到了姬鼓岳的手心。
“你感觉到了吗？”
尤西柑抬起头，眼神灼热而绝望地看着姬鼓岳，声音破碎而嘶哑：“这里……好痛……”
“每一天，每一刻，都像是有无数把刀在里面搅动……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啃噬我的骨头，我的神魂……”
“我快要受不了了……鼓岳……我真的快要受不了了……”
他的身体因为剧烈的痛苦而不断颤抖，抓着姬鼓岳手腕的力气越来越大，仿佛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支撑。
姬鼓岳的心脏猛地一缩。
手心传来的触感，不仅仅是剧烈的搏动和热浪，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让他感到无比熟悉的诡异气息。
那气息，和青风谷山洞中，他瞥见的那丝黑气，一模一样！
他的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震惊。
“西柑，你到底怎么了？！”姬鼓岳试图挣脱他的手，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你的身体里到底……”
“为什么？”
尤西柑打断了他的话，眼神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将他的灵魂都看穿。
“为什么？”他又问了一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绝望，“为什么不杀了我？”
“你不是以除魔卫道为己任吗？你不是最痛恨妖邪吗？”
“我现在这个样子……和那些你斩杀的妖魔，又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不杀了我？！”
最后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吼完这句话，尤西柑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他依旧死死抓着姬鼓岳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和一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渴求。
“杀了我……鼓岳……杀了我吧……”
“这样……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鼻音和哽咽，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在乞求着解脱。
姬鼓岳被他这番话和这副模样，惊得目瞪口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尤西柑。
那个清冷孤高、霁月清风的寒玉仙君，此刻就像一个破碎的娃娃，蜷缩在痛苦的泥沼中，绝望地乞求着死亡。
“为什么不杀了我？”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姬鼓岳的心上，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刺痛和慌乱。
他想质问，想怒吼，想推开这个胡言乱语的人。
可看着尤西柑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绝望，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和嘴角的血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的手，还被尤西柑按在胸口。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剧烈的搏动下，隐藏着的深沉痛苦。也能感受到，尤西柑的身体，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变得冰冷。
还有那丝诡异的气息……
姬鼓岳的心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
理智告诉他，尤西柑的状态很不对劲，他身上的那丝诡异气息，更是让他不得不警惕。或许，尤西柑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己经和那些妖魔无异了。
杀了他，或许是除魔卫道的本分，或许是为了防止更大的灾难发生。
可情感上，他做不到。
眼前的这个人，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是他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伙伴。他们一起经历过太多，有过太多共同的回忆。
他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亲手杀了他？
“休得胡言！”
姬鼓岳猛地甩开尤西柑的手，后退了一步，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语气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愤怒，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痛苦。
“除魔卫道是本分，没错！”
“我痛恨妖邪，也没错！”
“可你是尤西柑！是我姬鼓岳的挚友！”
“我岂能对你动手？！”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可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尤西柑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愤怒和坚定，看着他眼中那复杂的情绪。
挚友……
又是挚友。
这个词，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反复切割着。
是啊，他们是挚友。
可正是因为是挚友，他才更痛苦。
他看着姬鼓岳，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很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和绝望，在寂静的月光下回荡着，让人不寒而栗。
“呵……呵呵……”
笑着笑着，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
一口鲜红的血液，从他的嘴角喷涌而出，溅落在洁白的衣袍上，像一朵朵盛开的红梅，妖艳而凄厉。
更多的血沫从他的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他的身体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向后倒去。
姬鼓岳瞳孔骤缩，想也没想便冲上前，一把将他扶住。
入手一片冰凉，尤西柑的身体软得像没有骨头，意识己经开始模糊。
他靠在姬鼓岳的怀里，微微睁着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脸。
月光下，姬鼓岳的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焦急和担忧，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鼓岳……”尤西柑的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你看……血……”
他抬起手，想要去触摸姬鼓岳脸上的焦急，却在半空中无力地垂下。
“我的血……是热的啊……”
“我……还活着啊……”
“可为什么……要让我活得这么痛……”
最后的话语，消散在微弱的呼吸中。
尤西柑的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姬鼓岳抱着他，僵在原地。
怀中的人很轻，很凉，像是一块易碎的寒冰。可他嘴角那抹刺目的红，和那句带着无尽痛苦的“活得这么痛”，却像烙铁一样，狠狠烫在了他的心上。
夜风吹过，带来阵阵寒意。
庭院中的松树，依旧在沙沙作响，仿佛在为这场月下的剖白，奏响一曲悲凉的挽歌。
姬鼓岳抱着昏迷的尤西柑，站在皎洁的月光下，第一次感到如此迷茫和无力。
他看着怀中那张苍白而痛苦的脸，心中充满了无数个问号。
西柑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身上的诡异气息是怎么回事？
他口中的“痛”，仅仅是身体上的痛苦，还是……有更深层的含义？
而自己，真的能像所说的那样，永远把他当作挚友，永远不对他动手吗？
如果……如果有一天，西柑真的变成了他必须斩杀的妖邪呢？
这个念头，让姬鼓岳的心脏，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
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抱起尤西柑，转身朝着寒玉峰的方向走去。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迷茫。
今夜，尤西柑的剖白，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千层浪。
他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他们之间的那道裂痕，在今夜的月光下，被彻底撕开，再也无法弥补。
而这场以爱为名，以痛为祭的悲剧，才刚刚拉开序幕。
寒玉峰的方向，一片漆黑，仿佛一个张开的巨口，等待着将他们吞噬。
姬鼓岳抱着怀中冰冷的人，一步步走向那片黑暗，走向一个未知的、或许早己注定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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