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玉峰的月光,终于挣脱了连日来厚重的雾气,洒落下来。
它不像往常那样带着刺骨的寒意,反而透着一丝奇异的柔和,如同最上等的牛乳,缓缓流淌在禁地的每一个角落。寒潭的水面倒映着那轮皎洁的圆月,波光粼粼,偶尔有微风拂过,带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很快又归于平静。
石床上,尤西柑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浑浊的、被虫母意志侵蚀的金色复眼,而是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明。虽然依旧虚弱,依旧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但那双眼睛深处,终于又映照出了月光的影子,映照出了眼前那个熟悉的身影。
姬鼓岳正坐在石床旁的地面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闭目养神。他的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睡梦中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挣扎。苍白的脸色在月光的映照下,更显得脆弱不堪,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平添了几分憔悴。
尤西柑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而温柔。
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虫母气息前所未有的沉寂,仿佛也陷入了沉睡。而那股支撑着他醒来的力量,一部分来自于姬鼓岳连日来不断输送的精血灵力,另一部分,则来自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回光返照般的生机。
他知道,这是假象。
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是他生命走到尽头前,最后的回光。
血月之夜即将到来,虫母的苏醒只是时间问题。而他,己经没有力气再去抵抗了。
但他不后悔。
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再次这样清晰地看着鼓岳,看着他真实的、不再被责任和痛苦扭曲的睡颜,就己经足够了。
尤西柑尝试着动了动手指。
一阵僵硬而麻木的感觉传来,伴随着细微的、如同碎裂般的疼痛。
他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右手的五指己经完全玉化了。
莹白的玉石光泽取代了原本的肤色,指尖圆润光滑,却失去了所有的知觉和灵活性。左手稍好一些,只有无名指和小指出现了玉化的迹象,其余三指还能勉强活动,但也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僵硬。
这就是他的结局吗?
最终化为一座没有意识、没有情感的玉雕,永远被困在这副躯壳里?
尤西柑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微弱的、带着自嘲的笑容。
也好。
至少,这样就不会再痛苦了。
也不会再拖累鼓岳了。
“唔……”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动静,姬鼓岳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发出一声低低的呓语,缓缓睁开了眼睛。
西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姬鼓岳的眼中先是闪过一丝迷茫,似乎还没从睡梦中完全清醒过来。但当他看清尤西柑那双清明的眼睛时,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所淹没。
“西柑?你……你醒了?!”姬鼓岳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牵动了心口的旧伤,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脸色更加苍白,但他却毫不在意,只是紧紧地盯着尤西柑,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尤西柑看着他激动的样子,心中一阵温暖,又一阵刺痛。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的叹息:“我……没事。”
简单的三个字,却耗尽了他大半的力气。
姬鼓岳连忙重新坐下,伸出手,想要抚摸他的脸颊,却又在半空中停住,生怕自己的触碰会惊扰到这来之不易的清醒,会让他再次陷入昏迷。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姬鼓岳喃喃自语,眼中的激动久久无法平息,“你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这几句重复的、笨拙的话语。
尤西柑看着他这副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的笑意。
这个总是一本正经、刚正不阿的镇岳仙尊,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
“鼓岳。”尤西柑轻声呼唤。
“我在。”姬鼓岳立刻回应,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我……想弹琴。”尤西柑的目光转向石床角落里那架落满了灰尘的古琴。
那是他以前最喜欢的一架琴,名为“寒月”,是他亲手选材、亲手制作的。琴身由千年寒玉木制成,琴弦是冰蚕丝所制,音色清冷悠扬,最适合弹奏那些悲凉的曲子。
自从他被软禁在这禁地,虫化日益严重后,就再也没有碰过它了。
姬鼓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那架古琴。他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好,我帮你拿来。”
他起身走到角落,小心翼翼地抱起那架古琴。琴身很轻,却仿佛承载了千钧的重量。他用袖子轻轻擦拭掉琴身上的灰尘,露出了寒玉木原本温润的色泽。
将古琴放在石床旁的矮几上,调整好角度。
尤西柑看着他熟练的动作,想起了以前。
以前在流云宗的时候,每次他弹琴,姬鼓岳总会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他从不评价,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会为他添一杯热茶,或者在他弹错音的时候,不动声色地提醒一句。
那些平淡而温暖的日子,仿佛己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我……可能弹不好了。”尤西柑看着自己那只完全玉化的右手,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没关系。”姬鼓岳看着他,眼神温柔而坚定,“无论你弹什么,我都听着。”
尤西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缓缓地、艰难地挪动身体,从石床上坐了起来。
姬鼓岳连忙上前扶住他,在他背后垫了一个柔软的靠垫,又在他腿上盖了一层厚厚的毛毯,生怕他着凉。
做完这一切,他才退到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尤西柑调整了一下坐姿,伸出那只还能勉强活动的左手,放在琴弦上。
冰凉的琴弦触感传来,让他微微一颤。
多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他尝试着拨动了一下琴弦。
“叮——”
一声清越的琴音在寂静的禁室内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清脆而悠扬,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
但仅仅是这一个简单的音符,就己经耗尽了尤西柑的力气。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姬鼓岳看着他艰难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想要阻止他:“西柑,不行就别弹了,我……”
“没事。”尤西柑打断了他,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坚持,“让我……再为你弹一次。”
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姬鼓岳看着他眼中的坚持,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这或许是西柑最后的心愿了。
他默默地退后一步,选择了沉默。
尤西柑休息了片刻,再次抬起手,开始弹奏。
他的动作很慢,很笨拙。
玉化的右手无法使用,只能用左手的三根手指艰难地拨动琴弦。很多复杂的指法无法完成,很多高音也无法弹出。
琴声断断续续,磕磕绊绊,甚至有些刺耳。
这与他以前那行云流水、清越悠扬的琴技,简首判若两人。
但姬鼓岳却听得无比认真。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感受着那断断续续的琴音,感受着每一个音符中蕴含的痛苦、挣扎、温柔和不舍。
他能听出,这是一首他们都很熟悉的曲子。
名为《松风吟》。
是当年他们一起在流云宗后山的松下听风时,尤西柑有感而发创作的。
那时的琴声,如同山间的清风,带着自由和洒脱,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而现在的琴声,却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悲凉,带着无尽的疲惫和释然。
姬鼓岳的眼眶,不知不觉了。
他知道,尤西柑是在用这最后的琴声,向他告别。
向他们逝去的青春告别。
向他们曾经的美好告别。
向这个他即将离开的世界告别。
琴声渐渐变得流畅了一些。
尤西柑似乎己经适应了只用三根手指弹奏,虽然依旧艰难,却多了一份从容和平静。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眼神空灵而悠远,仿佛己经超脱了肉体的痛苦,进入了一个无人能及的境界。
月光透过结界的缝隙,洒在他苍白的脸上,洒在他玉化的右手上,洒在他微微上扬的嘴角上,勾勒出一幅凄美而宁静的画面。
姬鼓岳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沉浸在琴声中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不舍。
他多想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
多想让这最后的宁静,能够长一点,再长一点。
可他知道,这只是奢望。
血月之夜即将到来,该来的,终究还是会来。
他能做的,只有珍惜这最后的时光,将这一刻牢牢地刻在心底,成为永恒的记忆。
琴声渐渐低沉下去,如同夕阳西下时最后的余晖,温柔而眷恋。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在寂静的禁室内回荡了许久,才缓缓消散。
尤西柑放下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显然己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但他的脸上,却带着一丝满足而释然的微笑。
“弹完了。”他轻声说道,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姬鼓岳走上前,拿出手帕,轻轻为他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动作温柔得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很好听。”姬鼓岳的声音有些沙哑,“真的很好听。”
尤西柑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温柔的光芒,轻声说道:“我的头发……乱了。”
姬鼓岳这才注意到,他的银发因为刚才的动作,变得有些凌乱,散落在肩膀上。曾经如同月光般洁白顺滑的发丝,如今己经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有些干枯和粗糙,甚至能看到几根黑色的、被虫化侵蚀的发丝夹杂其中。
“我帮你梳一梳。”姬鼓岳轻声说道。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把精致的玉梳——这是以前尤西柑常用的那把。
尤西柑微微点头,顺从地低下头。
姬鼓岳拿起玉梳,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梳理着他的银发。
动作很慢,很轻柔,仿佛怕弄疼了他。
银色的发丝在他的指尖流淌,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每一根发丝,都承载着他们共同的回忆,共同的喜怒哀乐。
姬鼓岳的动作很认真,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黑色的发丝上,心中一阵刺痛。
这就是虫化的痕迹吗?
如此醒目,如此刺眼。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那些黑色的发丝也一并梳顺,与银色的发丝交织在一起。
尤西柑闭着眼睛,感受着头皮上传来的温柔触感,感受着姬鼓岳指尖的温度,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
他能感觉到,姬鼓岳的动作中蕴含的情感。
有疼惜,有不舍,有悲伤,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温柔。
就这样吧。
就这样结束,也挺好的。
至少,他还能感受到这份温暖。
至少,他还能在他的怀里,度过这最后的时光。
玉梳缓缓地划过发丝,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禁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月光静静地流淌,寒潭的水声远远传来,带着一丝悠远的意境。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只剩下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和一份无需言语的默契与悲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姬鼓岳终于将尤西柑的银发梳理整齐,用一根白色的丝带轻轻束起。
他放下玉梳,看着尤西柑低垂的眉眼,轻声说道:“梳好了。”
尤西柑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
姬鼓岳看着他疲惫的样子,知道他己经快要支撑不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尤西柑扶躺下,为他盖好毛毯,掖好被角。
尤西柑在躺下的瞬间,似乎清醒了一瞬。他睁开眼睛,深深地看了姬鼓岳一眼,眼神复杂而温柔,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再睁开。
呼吸渐渐变得平稳而微弱,显然是再次陷入了沉睡。
或许,是永远的沉睡。
姬鼓岳静静地坐在石床旁,看着他沉睡的样子,久久没有动弹。
禁室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只有月光依旧静静地流淌,映照在尤西柑苍白的脸上,映照在他玉化的右手上,映照在姬鼓岳那双充满了悲伤和决绝的眼睛里。
最后的宁静,终于还是结束了。
血月之夜,即将到来。
姬鼓岳伸出手,轻轻握住尤西柑那只还未完全玉化的左手,感受着他指尖残留的一丝微弱的温度。
“西柑,”他轻声呢喃,声音沙哑而坚定,“等着我。”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也是他对自己的救赎。
寒玉峰的月光,依旧清冷而温柔。
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切,见证着这份注定以悲剧收场的深情,见证着那即将到来的、毁灭一切的血月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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