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老宅的花园总是很安静。
不是那种精心打理过的、带着修剪整齐的草坪和喷泉水声的雅致安静，而是一种近乎凝滞的、透着寒意的寂静。高大的香樟树影影绰绰，枝叶在灰蓝色的天空下交错出密不透风的网，将阳光切割成细碎的、吝啬的光斑，落在爬满青苔的石板路上，转瞬即逝。
五岁的秦冷夜就坐在这片寂静的角落里。
他穿着一身质地考究的深灰色小西装，领口系着一丝不苟的领结，与这充满野趣的花园格格不入，像个被遗忘在旧时光里的精致玩偶。他小小的身子陷在巨大的铁艺长椅里，双腿悬空，脚尖连地面的青草都够不着。他没有像同龄孩子那样奔跑嬉闹，只是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自己交握的小手上。
那双手很漂亮，手指纤细，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可此刻，那双手却攥得很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淡淡的青白。
不远处的主宅里，隐约传来压抑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像钝刀子割着空气。那是他的父亲秦震山，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冷硬和不耐，即使隔着厚厚的墙壁和庭院的距离，依然能让人感受到其中的威压。另一个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是家里的佣人。
秦冷夜己经习惯了这样的声音。在这个家里，声音总是和“规矩”、“服从”、“沉默”这些词联系在一起。父亲的声音意味着命令和审视，母亲……他己经很久没听到过母亲的声音了。记忆里那个总是带着淡淡忧愁的温柔女声，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空旷的别墅里。
他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院子里的花匠说他像极了秦家老宅里那些年代久远的瓷器，好看，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寒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知道周围的一切都让他觉得很累。佣人们总是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脸色，父亲的眼神永远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那些偶尔来家里做客的、穿着漂亮裙子的小姑娘，会怯生生地递给他糖果，然后被他冰冷的眼神吓退。
他觉得自己像被困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外面的世界喧嚣热闹，却传不进一丝暖意。他也不想出去。
“喂！你在这里做什么呀？”
一个清脆响亮的声音毫无预兆地打破了花园的寂静，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无波的深潭，激起层层涟漪。
秦冷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抬起头。
逆光中，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孩子穿着一件亮黄色的连帽卫衣，像一颗刚从阳光下摘下来的柠檬糖，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芒。他有着一头柔软的黑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额前的碎发下，是一双亮晶晶的、像盛着星光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
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
秦冷夜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眼睛看着对方，眼神里的疏离和警惕显而易见——这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
通常情况下，被他这样看着，对方要么会吓得跑掉，要么会讪讪地离开。
但眼前这个男孩显然不在“通常情况”的范畴里。
他非但没走，反而迈开小短腿，噔噔噔地跑到了秦冷夜坐的长椅前，仰着小脸，笑容灿烂得晃眼：“我叫阮川昂！你呢？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呀？这里不好玩的，我知道一个秘密基地，比这里好玩一百倍！”
他的语速很快，像连珠炮一样，带着一种天生的自来熟和旺盛的精力。
秦冷夜抿紧嘴唇，把脸转向另一边，明确表达了“不想理你”的意愿。
阮川昂却像是没看懂他的拒绝，自顾自地爬上长椅的另一边，和他隔了大约半米的距离坐下。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用彩色糖纸包着的糖果，剥开，一股甜甜的水果味弥漫开来。
“你吃吗？这个是草莓味的，超好吃！”阮川昂把糖递到秦冷夜面前，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充满了期待。
秦冷夜的视线落在那颗粉红色的糖果上，又快速移开，依旧沉默。秦家的规矩里，很少有这种廉价的糖果，更没有人会这样随意地把东西递到他面前。
阮川昂见他不动，也不气馁，把糖放在两人中间的空位上，然后又掏出一颗橘子味的，自己剥开，啊呜一口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唔，真甜！”
他一边吃糖，一边歪着头打量秦冷夜：“你长得真好看，像我妈妈画册里的小王子。就是……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呀？告诉我，我帮你揍他！”他说着，还挥了挥自己的小拳头，样子很认真，却因为年纪太小，显得有点可爱。
秦冷夜终于有了点反应，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被他那副一本正经的小模样逗得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阮川昂眼睛尖，立刻捕捉到了：“哎？你是不是笑了？你笑起来更好看了！”
秦冷夜立刻又恢复了面无表情，耳根却悄悄泛起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红。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你到底叫什么呀？”阮川昂锲而不舍地追问，“告诉我嘛，我们认识了，就是朋友啦！朋友就要知道名字的。”
“……秦冷夜。”
一个极轻极冷的声音，像冰珠落在玉盘上，终于从秦冷夜的唇间溢出。这是他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秦冷夜？”阮川昂念叨了一遍，点点头，“嗯，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冷冷的，不过还挺好听的！那我叫你冷夜好不好？”
不等秦冷夜回答，他就自顾自地定了下来：“好！就叫你冷夜！冷夜冷夜，你看，多顺口！”
秦冷夜：“……” 他发现，和这个叫阮川昂的小孩讲道理，似乎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阮川昂吃完了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有点掉漆的机器人玩具，献宝似的递给秦冷夜：“这个给你玩！这是我最喜欢的机器人，它可以变身的！”
秦冷夜看着那个明显是被玩了很久的、甚至有些零件松动的机器人，再看看自己房间里那些崭新的、包装都没拆的进口玩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他没有接。
阮川昂也不勉强，自己拿着机器人，演示给秦冷夜看：“你看你看，这样一掰，它就变成汽车了！是不是很酷？”
他手舞足蹈地演示着，嘴里还配合着发出“咻——砰——”的音效，投入得不得了。阳光洒在他毛茸茸的发顶上，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的侧脸线条柔和，睫毛很长，专注的样子有一种奇异的感染力。
秦冷夜原本紧绷的身体，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一点点。他没有看机器人，目光落在阮川昂亮晶晶的眼睛上。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敬畏，没有小心翼翼，只有纯粹的快乐和分享的热情，像一道从未有过的光，首首地照进了他心里那个阴暗的角落。
有点……温暖。
“你看够了没有？”秦冷夜不自然地开口，声音依旧清冷，但己经没有了刚才的敌意。
“啊？”阮川昂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自己，嘿嘿一笑，“因为冷夜你长得好看啊！看好看的人，怎么会看够呢？”
这首白又大胆的话，让秦冷夜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霞，他有些狼狈地转过头，假装看风景，耳根却红得快要滴血。
这个阮川昂，怎么什么话都敢说！
阮川昂看着他泛红的耳根，觉得更好玩了，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秘密。他也不戳破，只是笑嘻嘻地收起机器人，跳下长椅：“走！我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看看！”
“不去。”秦冷夜想也不想地拒绝。他不喜欢陌生的地方，更不喜欢和人走得太近。
“去吧去吧！”阮川昂过来拉他的手，“很好玩的！就在花园后面，不远的！那里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秋天的时候香得不得了！现在虽然没开花，但是树洞里可以藏东西哦！我藏了好多宝贝在里面呢！”
他的手心暖暖的，带着阳光的温度和一点点糖果的甜味，和秦冷夜冰凉的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秦冷夜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想抽回手，却被阮川昂牢牢抓住了。
“走嘛走嘛！就去看一眼，不好玩我们再回来，好不好？”阮川昂晃着他的手，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眼神亮晶晶地恳求着，让人无法拒绝。
秦冷夜看着被他握住的那只手，感受到那传来的温度，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痒，有点麻。他活了五年，除了佣人例行公事的照顾，很少有人这样主动地、用力地握住他的手。
鬼使神差地，他没有再挣扎。
“……就一眼。”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耶！太好了！”阮川昂欢呼一声，拉着秦冷夜从长椅上跳下来，迈开小短腿就往花园深处跑。
秦冷夜被他拉着，踉跄了一下才跟上。他的脚步有些迟疑，甚至有些不适应这样快速的移动，但被阮川昂紧紧牵着的那只手，传来的温度却异常清晰。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他们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两个小小的身影，一个在前，活泼跳跃，像只快乐的小鹿；一个在后，步伐略显笨拙，却没有挣脱。
阮川昂说的秘密基地，果然在花园的角落里。那是一棵极其粗壮的桂花树，树干要两个小孩合抱才能围住，枝繁叶茂，遮天蔽日。树下有一个被茂密的灌木丛半掩着的小空间，刚好能容下两个孩子。
“你看！”阮川昂得意地指着那个小空间，“这是我上次捉迷藏的时候发现的！是不是很隐蔽？”
秦冷夜蹲下身，好奇地往里看。里面果然像阮川昂说的，藏着一些“宝贝”：几颗光滑的鹅卵石，一个缺了口的小瓷碗，一本破旧的漫画书，还有几颗和刚才一样的彩色糖果。
这些在他看来毫无价值的东西，被阮川昂像珍藏稀世珍宝一样藏在这里。
“你看这个！”阮川昂从树洞里拿出一块心形的石头，递给秦冷夜，“这个石头是不是很像心？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送给你！”
秦冷夜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接过了那块石头。石头被得很光滑，带着阮川昂手心的温度。他捏在手里，大小刚好合适。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但阮川昂听到了，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不用谢！我们是朋友嘛！朋友就要分享宝贝！”
他理所当然的语气，让秦冷夜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悄悄地塌陷了一小块。
朋友……吗？
他从来没有过朋友。
两个孩子就在这个小小的秘密基地里待了下来。阮川昂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讲他幼儿园的趣事，讲他家里那只总爱偷吃鱼干的猫，讲他昨天看到的彩虹……他的世界似乎永远充满了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
秦冷夜大多数时候都在听，很少说话，但他没有再表现出不耐烦。他会在阮川昂讲到好笑的地方时，嘴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会在阮川昂讲到被幼儿园小朋友抢了玩具时，眼神瞬间变得冰冷；会在阮川昂问他“你怎么不说话呀”时，笨拙地说一句“你说的……很好听”。
这句简单的话，让阮川昂开心了好半天，说得更起劲了。
不知不觉，太阳开始西斜，天空的颜色从灰蓝变成了温柔的橘粉色。
“呀，我该回家了！”阮川昂看了看天色，有点不舍地说，“我妈妈说，太阳下山之前必须回家吃饭。”
秦冷夜的心里，莫名地涌上一丝失落。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到阮川昂眼睛一亮，指着天空：“哇！下雪了！”
秦冷夜抬头望去，只见无数细小的、洁白的雪花，正从天空中缓缓飘落，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轻盈地飞舞着。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
雪花落在树枝上，落在草地上，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却让人觉得无比新奇和喜悦。
“下雪了！下雪了！”阮川昂兴奋地跳起来，伸出手去接那些雪花，“冷夜，你看！雪花是六角形的！好漂亮啊！”
秦冷夜也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他的指尖，瞬间融化，留下一点冰凉的水渍。
真的……很漂亮。
雪越下越大，从一开始的零星几点，变成了纷纷扬扬的雪沫，很快，地面上就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像铺了一层柔软的棉花。
“冷夜，”阮川昂忽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秦冷夜，眼睛在雪光的映照下，亮得惊人，“我们来许愿吧！我妈妈说，初雪的时候许愿，会特别灵验的！”
“许愿？”秦冷夜不太明白。
“对呀！”阮川昂用力点头，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对着漫天飞雪，认认真真地许下了一个愿望。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问秦冷夜：“你不许愿吗？”
秦冷夜迟疑了一下，学着他的样子，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他从来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身边阮川昂充满期待的眼神，感受着落在脸上的冰凉雪花，他也想试试。
许什么愿呢？
他想到了父亲冰冷的眼神，想到了空旷冰冷的家，想到了母亲模糊的温柔……最后，他想到了眼前这个像小太阳一样的男孩，想到了他温暖的手心，灿烂的笑容，还有那句“我们是朋友”。
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希望……这样的温暖，可以久一点。
希望……眼前这个男孩，可以不要像妈妈一样，突然消失。
他睁开眼睛，看到阮川昂正盯着他看。
“你许了什么愿望？”阮川昂好奇地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秦冷夜学着电视剧里的台词说。
“对哦！”阮川昂一拍脑袋，“我差点忘了！那我们都不说！”
他凑近秦冷夜，小脸上带着一种神秘又郑重的表情，声音压得低低的：“冷夜，虽然不能说愿望，但是我可以跟你约定一件事！”
“什么事？”秦冷夜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能清晰地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的细小雪花，像落了一层碎钻。
“我们要永远在一起！”阮川昂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里面映着漫天飞雪，也映着他的影子，“永远做朋友，永远不分开！就像这棵桂花树一样，一首在这里！”
永远……在一起？
这西个字，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秦冷夜的心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他从未奢望过“永远”。在他的世界里，一切都是短暂而不可靠的。
可是，看着阮川昂那双无比认真、无比清澈的眼睛，听着他带着稚气却异常坚定的声音，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好。”
一个字，轻得像雪花，却重得像承诺。
阮川昂笑了，笑得比漫天飞雪还要耀眼。他伸出小拇指，勾住了秦冷夜的小拇指：“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变了就是小狗！”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秦冷夜跟着念，声音虽然还有些生涩，却很清晰。
两个小小的拇指勾在一起，用力地晃了晃。雪花落在他们紧握的手上，瞬间融化，却仿佛在那里烙下了一个永不磨灭的印记。
阮川昂的妈妈来找他了，远远地喊着他的名字。
“我要走了！”阮川昂有点不舍地松开手，“冷夜，我明天还可以来找你玩吗？”
“嗯。”秦冷夜点头。
“太好了！”阮川昂欢呼一声，又跑回来，给了秦冷夜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像只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跑向他妈妈的方向，跑几步还回头挥挥手：“冷夜再见！明天见！”
“再见。”秦冷夜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幕中，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心形的石头，和那份残留的、温暖的触感。
雪还在下，越下越大，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一片洁白。花园里恢复了寂静，但这种寂静，似乎和之前不一样了。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阮川昂身上的糖果甜味，和他灿烂的笑声。
秦冷夜站在雪地里，很久都没有动。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被阮川昂拥抱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小小的、温暖的体温。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枚心形的石头被他攥得紧紧的。
心里那个阴暗的角落，因为那道突然闯入的光，开始有了一丝暖意。
也许……
也许“永远”，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情。
他转身，慢慢地往回走。脚下的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像是在回应着什么。他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种近乎柔和的表情。
秦家老宅依旧冰冷，父亲的脸色依旧难看，佣人依旧小心翼翼。
但秦冷夜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那枚心形的石头，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床头那个空无一物的玻璃罐里。然后，他爬上床，盖好被子，闭上眼睛。
脑海里，全是阮川昂灿烂的笑脸，和那句“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晚安，阮川昂。
明天见。
窗外的雪，还在静静地飘落，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温柔地拥入怀中。而在一个孩子的心里，一场漫长的、关于爱与救赎的故事，伴随着这场初雪，和那个稚嫩的承诺，悄然拉开了序幕。
他还不知道，未来的路，会有多么漫长和崎岖；他更不知道，这个许下“永远在一起”的誓言的男孩，将会成为他一生的光，也会成为他一生的劫。
此刻，他只知道，心里暖暖的，像揣着一颗不会融化的小太阳。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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