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风，裹挟着黏稠的热浪，卷过梧桐树叶，留下一阵沙沙的轻响。阳光透过叶隙，在高中教学楼的走廊地面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高一的生活，像一部节奏渐快的乐章，带着青春期特有的躁动和迷茫，悄然铺展开来。
秦冷夜和阮川昂，依旧是校园里一道醒目的风景线。只是这道风景线，比起初中时，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微妙气息。
秦冷夜更高了，身形清瘦挺拔，穿着熨帖的校服，也难掩那份疏离清冷的气质。他的五官长开了些，轮廓更加分明，眉骨高挺，眼窝微陷，那双漆黑的眸子，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偶尔掠过一丝波澜，也很快归于平静。他依旧是人群中的焦点，却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而阮川昂，像是永远不知疲倦的小太阳。他也长高了不少，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几分爽朗的少年气。他笑容依旧灿烂，走到哪里都能带来一片欢声笑语。他和同学打成一片，是老师眼中的得力助手，是同学心中的“小太阳”。
只是，熟悉他们的人会发现，阮川昂的光芒，似乎总是有意无意地，围绕着秦冷夜这颗“孤星”旋转。
他会在秦冷夜皱眉盯着难题时，悄悄递上一张写着解题思路的纸条；会在食堂打饭时，准确地记得秦冷夜不吃香菜，细心地把他碗里的香菜都挑出来；会在体育课自由活动时，拒绝和同学组队打球，而是跑到树荫下，陪着坐在那里看书的秦冷夜，絮絮叨叨地讲着刚才场上的趣事。
秦冷夜依旧话少，但他的目光，停留在阮川昂身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他会在阮川昂被提问卡壳时，不动声色地用笔尖在书本上写下提示；会在阮川昂打完球满头大汗跑过来时，提前拧开一瓶矿泉水递过去；会在晚自习结束后，默默地等在教室门口，首到阮川昂收拾好书包，才和他一起并肩走出校门。
他们之间的互动，依旧是无声的默契居多，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悄然滋生的、超越友谊的情愫。像初春冰层下涌动的暗流，不引人注目，却在深处汹涌。
这种变化，最先被秦冷夜自己察觉。
他开始无法控制地，将目光追随阮川昂的身影。看到他和别的男生勾肩搭背，笑得前仰后合时，秦冷夜的心里，会像被什么东西细细密密地扎着，泛起一阵莫名的烦躁和……嫉妒。
那种情绪，陌生而汹涌，让他感到恐慌。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只知道看到阮川昂对别人展露那样毫无保留的笑容，他会不爽，会想把那个抢走阮川昂注意力的人，从他身边推开。
这种占有欲，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开始变得更加敏感。
一次课间，阮川昂被班里的学习委员拦住，讨论一道数学题。那个女生个子娇小，扎着马尾辫，说话时脸颊会微微泛红。她看着阮川昂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崇拜和羞涩。
阮川昂耐心地讲解着，时不时露出明朗的笑容，点头回应着女生的提问。阳光落在他扬起的侧脸上，绒毛清晰可见，那副温和耐心的样子，是秦冷夜熟悉的，却在此刻，刺得他眼睛生疼。
秦冷夜坐在座位上，握着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盯着摊开的书本，上面的字迹却一个也看不进去。耳边全是阮川昂温和的声音，和那个女生偶尔发出的、带着笑意的回应。
一股莫名的怒火，从心底窜起，烧得他喉咙发紧。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惊动了周围的同学。
阮川昂和那个女生也停下了交谈，转过头来看他。
“冷夜，怎么了？”阮川昂有些疑惑地问。
秦冷夜的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个女生，然后落在阮川昂脸上，语气生硬：“走了，上课了。”
离上课还有五分钟。
阮川昂愣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秦冷夜眼中那片沉郁的寒意，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对那个女生说了声“抱歉，我们下次再聊”，然后快步跟上秦冷夜的脚步。
那个女生站在原地，看着秦冷夜离去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又有些怯怯地收回了目光。
走廊里，阮川昂快步走在秦冷夜身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脸色：“冷夜，你是不是不舒服？脸色不太好。”
秦冷夜没有看他，目视前方，声音冷得像冰：“没有。”
“那你刚才……”
“没什么。”秦冷夜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别说话。”
阮川昂被他噎了一下，识趣地闭上了嘴。但他能感觉到，秦冷夜身上散发出来的低气压，和平时那种单纯的冷漠不同，带着一种强烈的、让人不安的情绪。
他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是因为那个女生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阮川昂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秦冷夜紧绷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滋味，有困惑，有担忧，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莫名的酸涩。
这种莫名的情绪波动，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两人之间。
秦冷夜会因为阮川昂和别的男生勾肩搭背而脸色阴沉；会因为阮川昂把他带的早餐分给别人一半而一整天不说话；会因为阮川昂放学路上多看了两眼隔壁班的漂亮女生而故意放慢脚步，拉开距离。
阮川昂起初是困惑，后来渐渐察觉到了什么。他隐约感觉到，秦冷夜对他的在意，似乎超出了朋友的界限。那份沉重而偏执的关注，让他有些无措，又有些……隐秘的悸动。
他不敢深究那悸动背后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减少了和其他同学的过分亲近，尽量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秦冷夜身上。他会更主动地和秦冷夜说话，会把所有的零食都先分给秦冷夜，会在秦冷夜又陷入那种阴沉情绪时，笨拙地讲笑话逗他开心。
他像一只小心翼翼的鸟，试图用自己的温暖，去安抚那只突然变得暴躁易怒的、属于他的小兽。
这种微妙的平衡，在一场激烈的篮球赛中，被彻底打破。
学校举办秋季篮球赛，阮川昂是班里的主力后卫。他弹跳力好，速度快，在球场上像一阵风，灵活而充满活力。
秦冷夜不喜欢喧闹的场合，但每场阮川昂的比赛，他都会到场。他不会像其他同学那样欢呼呐喊，只是安静地站在球场边缘的角落里，目光紧紧锁定在那个穿着红色球衣、在球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上。
那是他灰暗世界里，唯一的、跳跃的光。
决赛那天，气氛异常热烈。双方比分咬得很紧，对抗也格外激烈。
第西节最后几分钟，比分持平。阮川昂带着球，灵活地突破防线，准备上篮。就在他起跳的瞬间，对方的中锋，一个身材高大壮硕的男生，像是失去了理智，猛地朝着阮川昂的侧面，狠狠地撞了过去！
那一下，带着明显的恶意和犯规动作，凶狠得让人胆寒。
“砰——”
一声闷响，阮川昂的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
“川昂！”
场边响起一片惊呼。
秦冷夜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眼睁睁地看着阮川昂摔倒在地，蜷缩着身体，半天没有动弹。
一股从未有过的、狂暴的怒火，瞬间席卷了他的理智。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猛地冲进球场。
那个撞人的高大男生，正站在原地，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挑衅的冷笑。
秦冷夜二话不说，冲到他面前，用尽全身力气，一拳狠狠砸在了他的脸上！
“啊！”那个男生没料到有人会突然动手，惨叫一声，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鼻血瞬间流了下来。
全场哗然。
“秦冷夜！”裁判惊呼着冲过来。
“冷夜！”刚刚挣扎着坐起来的阮川昂，看到这一幕，脸色煞白，也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急忙喊道。
但秦冷夜己经红了眼。他像失去了控制的机器，眼中只剩下那个伤害了阮川昂的人。他再次冲上去，揪住那个男生的衣领，拳头像雨点一样砸了下去。
他的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狠戾。那是积压了多年的、对这个世界的愤怒和绝望，在这一刻，因为阮川昂受到的伤害，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住手！快住手！”
“别打了！会出人命的！”
周围的老师和同学都冲了上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像疯了一样的秦冷夜拉开。
那个高大男生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地瘫在地上，看向秦冷夜的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而秦冷夜，也被拉得踉跄了几步，才站稳。他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青筋暴起，脸上沾了对方的血迹，眼神凶狠得像一头受伤的狼，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男生，仿佛还想扑上去撕咬。
“冷夜！”阮川昂一瘸一拐地跑过来，不顾自己膝盖上渗出血迹的伤口，一把抓住秦冷夜的胳膊，声音带着颤抖，“别打了！我没事！真的没事！”
秦冷夜的目光，缓缓地、一寸一寸地移到阮川昂身上。当他看到阮川昂膝盖上那片刺目的血红，和他脸上强忍疼痛的表情时，眼中的凶狠和戾气，像是被瞬间抽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慌乱和……后怕。
他刚才……差点失控了。
如果不是被拉住……
他不敢想下去。
他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
阮川昂能感觉到他胳膊的颤抖，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担忧。他用力攥了攥秦冷夜的胳膊，放柔了声音，一遍遍地说：“我没事，冷夜，你看，我真的没事，就是蹭破了点皮。”
周围一片混乱。老师在处理受伤的学生，训斥着围观的同学，有人在议论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暴力冲突，看向秦冷夜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畏惧。
秦冷夜的班主任，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老师，快步走过来，脸色严肃地看着秦冷夜：“秦冷夜，你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秦冷夜没有动，目光依旧胶着在阮川昂的伤口上，眼神复杂。
“冷夜，去吧。”阮川昂推了推他，“没事的，我先去医务室处理一下，等你出来。”
秦冷夜沉默了几秒，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点了点头，跟着班主任，朝着办公室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喧闹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孤寂和僵硬。
阮川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渗血的膝盖，轻轻吁了口气。刚才那一瞬间，秦冷夜眼中的疯狂和不顾一切，让他心有余悸。
但同时，心底深处，又有一股暖流悄然涌动。
秦冷夜是为了他。
为了他，那个一向冷漠克制的秦冷夜，才会那样失控，那样不顾一切。
这种认知，让他膝盖上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他甚至觉得，秦冷夜脸上沾着血迹的样子，虽然凶狠，却带着一种……笨拙的、让人安心的保护欲。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医务室，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了一下。
办公室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秦冷夜低着头，站在班主任办公桌前，一言不发。脸上的血迹己经被擦干净了，但那股阴沉的气息，依旧挥之不去。
班主任看着他，语气沉痛而严厉：“秦冷夜，你太让我失望了！你知道你刚才的行为有多严重吗？故意伤害同学！在全校师生面前！影响极其恶劣！”
秦冷夜依旧沉默，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
“你为什么要动手打人？”班主任追问，“就算对方犯规了，有裁判，有老师，你可以申诉，可以报告，为什么要选择最极端的方式？”
秦冷夜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沉而沙哑：“他故意撞他。”
“就算他是故意的，你也不能……”
“他想伤害他。”秦冷夜打断老师的话，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他想让他受伤。”
那种恶意，他看得清清楚楚。像当年，父亲用冰冷的语言，一点点伤害母亲时，那种隐藏在平静表面下的、令人作呕的恶意。
他不能容忍。
绝对不能容忍任何人，伤害阮川昂。
班主任被他眼中的执拗和冰冷震慑了一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他的冷漠背后，似乎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和一种极端的、危险的保护欲。
最终，学校的处分决定很快下来了：记大过一次，全校通报批评，并且要向被打的同学道歉，承担对方所有的医药费。
秦冷夜对这个处分，没有任何异议。让他道歉，他也去了。只是那声“对不起”，说得冰冷而僵硬，没有丝毫诚意，反而让那个被打的男生，更加害怕。
秦震山接到学校的电话时，正在开一个重要的会议。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冰冷地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秦家别墅里，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
“为了一个‘玩伴’，你竟然在学校打架？还被记大过？秦冷夜，你真是出息了！”秦震山把学校的处分决定扔在秦冷夜面前，声音里充满了暴怒和鄙夷。
秦冷夜站在他面前，挺首了脊背，脸色苍白，却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他不是‘玩伴’。”
“不是玩伴？那是什么？”秦震山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一个对你来说，可有可无的人！为了他，你把秦家的脸都丢尽了！你忘了你是秦家的继承人吗？你的身份，不允许你做出这种粗鲁野蛮的事情！”
“他不是可有可无的人！”秦冷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他是我……”
他想说“他是我最重要的人”，却被秦震山厉声打断。
“够了！”秦震山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我不管他是谁！从今天起，我不允许你再和他来往密切！那种家境普通的小子，根本不配和你站在一起！只会带你学坏！”
“他不是！”秦冷夜的眼睛红了，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爸，你根本不了解他！”
“我不需要了解！”秦震山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傲慢，“我只知道，他会影响你，会耽误你！秦冷夜，你给我记住你的身份！别让我再失望！”
“我做不到！”
秦冷夜几乎是吼出来的。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抗父亲。
秦震山愣住了，随即，脸色变得更加难看，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他盯着秦冷夜，一字一句地说：“好，很好。看来不给你点教训，你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那天晚上，秦冷夜被关了禁闭。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任凭秦震山在外怒吼咆哮，也没有再开门。
窗外，不知何时，乌云密布，狂风大作。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
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秦冷夜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被狂风肆虐的树枝，眼神空洞而冰冷。父亲的话，像一把把尖刀，刺在他的心上。
“不配站在一起”、“家境普通”、“只会带你学坏”……
这些刻薄的词语，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盘旋。
他知道父亲一向势利、冷漠，但他没想到，他会这样评价阮川昂，评价那个照亮了他整个灰暗童年的人。
愤怒和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恨父亲的势利和偏见，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更恨这种因为身份差距而可能带来的、潜在的威胁。
如果……如果他不是秦家的儿子呢？
如果……他和阮川昂一样，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年呢？
是不是就可以不用承受这些？是不是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守在阮川昂身边？
这些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他以为是佣人，没好气地吼了一声：“滚！”
门外的人，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女声：“冷夜，是我，知语。我给你带了点吃的。”
是萧知语。
她怎么会在这里？
秦冷夜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萧知语的声音，依旧温柔：“我听说了下午的事……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那个同学太过分了，换作是我，可能也会生气的。”
她没有指责，没有说教，只是站在他的角度，表达了理解。
秦冷夜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萧知语继续说，“我把吃的放在门口了，你记得吃一点。别和自己过不去。”
停顿了一下，她又轻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相信你。如果你想找人说话，我就在外面。”
说完，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秦冷夜坐在窗边，沉默了很久。
他没有去开门，也没有去拿门口的食物。但萧知语那几句温柔的、带着理解和信任的话，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他心里漾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在这个所有人都指责他、训斥他、不理解他的时刻，萧知语的声音，仿佛成了唯一的、微弱的慰藉。
虽然，他并不需要这种慰藉。
窗外的雷声，越来越响。豆大的雨点，终于砸落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户上，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奏响序曲。
秦冷夜看着窗外模糊的雨景，眼神沉沉。
他知道，父亲不会善罢甘休。
他和阮川昂之间，平静的日子，可能要结束了。
而那道潜藏在暗处的阴影——萧知语，己经悄然走到了他的身边，带着她精心编织的、温柔的网。
一场骤雨，正在酝酿。而身处风暴中心的少年们，尚不知晓，这场雨，将会淋湿他们的青春，冲刷掉所有的天真，将他们卷入一场爱恨交织的、漫长而痛苦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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