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之夜的月光,像一柄淬了冰的匕首,总在怀牧原阖眼时刺进脑海。那夜花园里的气息尚未散尽——龙涎香混着淡淡酒气,千槿习迫近时衣袂带起的风,还有自己失控的心跳撞在胸腔上的钝响,都成了日夜啃噬他的梦魇。
次日天未亮,怀牧原便从宿醉的头痛中惊醒。贴身小厮进来伺候梳洗时,见他眼底泛着青黑,鬓角冷汗涔涔,忍不住低声问:“大人,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必。”怀牧原避开铜镜里自己憔悴的脸,声音干涩,“备车,去衙门。”
他比往日早了两刻钟抵达翰林院。同僚们尚未到齐,晨雾里的官署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怀牧原坐在案前,摊开昨夜未看完的卷宗,目光却凝在“盐铁专营”西个字上,怎么也挪不开。
千槿习那句“扰了谁的心绪?你的吗?”像带了钩子,一遍遍在他耳边萦回。
他到底是醉了,还是……借着醉意说了真心话?
指尖无意识地着宣纸边缘,洇出一小片褶皱。怀牧原猛地攥紧拳,指甲掐进掌心——无论如何,那都是逾矩之言。他是臣子,千槿习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两人之间隔着的岂止是君臣名分,更是万丈深渊。
“怀大人早。”
同僚的招呼声让他惊回神,慌忙敛了心神,强作镇定地颔首回应。待众人陆续到齐,议事开始,他却始终有些魂不守舍。每当有人提到“摄政王”三个字,他都会莫名绷紧脊背,仿佛那称谓本身就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
散值时,谭羽轩特意绕过来,撞了撞他的胳膊:“晚上出去喝两杯?”
怀牧原下意识想拒绝,抬眼却见谭羽轩眼底藏着担忧,话到嘴边改了口:“不了,还有些公文没处理完。”
谭羽轩挑眉打量他:“你这几日不对劲啊。宫宴那晚跑那么快,掉了魂似的,是不是撞见什么了?”
怀牧原的心猛地一缩,避开好友探究的目光:“胡说什么,不过是喝多了头晕。”
“头晕?”谭羽轩狐疑地眯起眼,“我怎么听说,有人看见摄政王当晚也离席去了花园?”
怀牧原的指尖骤然冰凉,几乎要捏不住手里的卷宗:“不过是巧合。”他匆匆起身,“我先回去了。”
望着他仓促离去的背影,谭羽轩摸着下巴啧了一声。这副欲盖弥彰的样子,傻子都能看出不对劲。他摇了摇头,转身往相反方向走去——看来得找机会去探探摄政王的口风。
怀牧原并不知道好友的打算,他此刻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离千槿习远些,再远些。
接下来的日子,他成了京城官场最“惜时如金”的人。
每日卯时即到,亥时方归,将自己埋在如山的公文中,连午间小憩都缩在翰林院的偏室。但凡有需要面见摄政王的差事,他总能找到借口推给同僚;朝堂散后,他永远是第一个冲出太和殿的官员,生怕慢一步就会遇上那抹玄色身影;甚至连常去的书铺、茶馆,都换成了与摄政王府邸方向相反的去处。
这般刻意的回避,像在他与千槿习之间划下了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可他越是想筑起高墙,心底那点不该有的念想就越是疯长,如同藤蔓般缠得他喘不过气。
同僚们渐渐察觉到异样。往日里,怀牧原虽与摄政王交集不多,却也从未如此避如蛇蝎。有好事者私下揣测,莫非是怀大人得罪了摄政王?
流言蜚语悄然滋生,怀牧原却无暇顾及。他正坐在翰林院的值房里,对着一份关于漕运改革的奏折犯愁——这份奏折涉及重大利益调整,按例必须由他亲自呈给摄政王审阅。
窗外的日光移过案几,在奏折上投下的阴影越来越长。怀牧原捏着奏折的边角,指节泛白。去,意味着要单独面对千槿习,意味着可能再次陷入宫宴那晚的危险境地;不去,便是渎职,是给人留下攻讦的把柄。
正左右为难时,门被轻轻推开,小厮递进一张帖子:“大人,摄政王府的人送来的。”
怀牧原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接过帖子的手微微发颤。展开一看,却是千槿习邀几位大臣明日巳时到王府议事的请柬,事由正是商议漕运改革。
他松了口气,却又莫名泛起一丝失落。原来不是单独召见。
次日巳时,怀牧原随着几位同僚一同踏入摄政王府。府内景致依旧,只是此刻在他眼中,亭台楼阁都像是带着窥探的目光。议事的书房里,千槿习端坐主位,神色如常地听着众人发言,目光扫过怀牧原时,没有丝毫停留,仿佛那晚的花园偶遇只是一场幻梦。
怀牧原垂下眼帘,指尖在袖中攥紧。这样最好,相安无事,各守其位。
可当他起身奏报漕运改革的具体章程时,声音还是忍不住发紧。说到关键处,他抬眼看向主位,恰好撞上千槿习望过来的目光。那眼神深邃如潭,似乎藏着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怀牧原只觉心脏漏跳半拍,慌忙低下头,后面的话险些卡壳。
议事结束,众人陆续告退。怀牧原刻意落在最后,想等所有人都走了再离开,免得与千槿习独处。谁知刚走到门口,就听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怀大人留步。”
怀牧原的脚步像被钉在原地,后背瞬间沁出冷汗。他缓缓转身,躬身行礼:“王爷有何吩咐?”
千槿习正低头看着案上的文书,闻言抬眸,语气平淡:“昨呈的关于江南水患的折子,本王看了。其中提到的赈灾粮款发放之法,有些细节还需再议。”
怀牧原低着头,不敢看他:“臣愚钝,若有不妥之处,还请王爷明示。”
“明日午时,你到书房来。”千槿习放下文书,指尖在砚台上轻轻敲了两下,“本王与你细谈。”
怀牧原的心沉了下去。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应道:“臣……遵旨。”
退出王府时,阳光正好,洒在青石板路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怀牧原却觉得浑身发冷,仿佛刚从冰窖里出来。
次日午时,怀牧原准时出现在摄政王府书房外。侍卫通报后,里面传来一声“进”。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千槿习正临窗而立,望着院中的石榴树。秋日的阳光透过枝叶洒在他身上,勾勒出玄色朝服的利落线条,却也在他鬓角投下淡淡的阴影,添了几分落寞。
听到脚步声,千槿习转过身,目光落在怀牧原身上:“来了。”
“是,王爷。”怀牧原躬身行礼,始终低着头。玉阶之下,暗流蚀骨十年灯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玉阶之下,暗流蚀骨十年灯最新章节随便看!
千槿习走到案前,拿起那份江南水患的折子:“你看这里。”他指着其中一段,“你说要委派地方乡绅协同发放粮款,以防官吏中饱私囊,想法是好的。但乡绅良莠不齐,若与地方官勾结,反而会加剧贪腐。”
怀牧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鼻尖几乎要碰到奏折。千槿习身上的龙涎香若有似无地飘过来,让他想起那个失控的夜晚,心跳顿时乱了节拍。他定了定神,低声道:“王爷所言极是。臣当时只考虑到制衡官吏,却忽略了乡绅也可能生乱。”
“嗯。”千槿习颔首,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怀牧原的手背,“本王倒是有个主意……”
温热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怀牧原猛地缩回手,脸色发白:“王爷请讲。”
千槿习的目光在他微颤的指尖上停留片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随即恢复如常:“可从京中选派御史,与地方巡抚共同监督粮款发放,双管齐下。”
怀牧原定了定神,仔细琢磨着这个提议:“此法甚好,既避免了地方官相互包庇,又能让御史随时向朝廷禀报实情。”
“你觉得可行便好。”千槿习将奏折推给他,“回去修改后,再呈上来。”
“是。”怀牧原接过奏折,匆匆行礼,“若王爷无其他吩咐,臣先行告退。”
“等等。”千槿习叫住他。
怀牧原的脚步一顿,心提到了嗓子眼。
“明日宫中有场小型家宴,皇帝想请几位近臣作陪。”千槿习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也来吧。”
家宴?怀牧原愕然抬头。宫宴才刚过去不久,他实在没有勇气再踏入那样的场合,更怕再次与千槿习独处。他刚想找借口推辞,就听千槿习补充道:“是皇帝特意提到你,说许久未曾听你讲经了。”
搬出皇帝,他便再也无法拒绝。怀牧原只能硬着头皮应下:“臣……遵旨。”
离开王府的路上,怀牧原只觉得双腿像灌了铅。他不明白,千槿习明明看出了他的回避,为何还要一次次制造见面的机会?是故意试探,还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能加快脚步,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然而,千槿习的“偶遇”并未就此停止。
怀牧原去御书房送奏折,总能“恰好”遇上千槿习从里面出来;他在翰林院整理典籍,千槿习“恰好”路过,进来翻阅片刻;甚至有一次,他在宫中僻静处的石阶上小憩,千槿习的仪仗“恰好”从旁边经过,停下脚步问了句“怀大人在此歇息?”
每一次“偶遇”,都让怀牧原心惊胆战,却又无可奈何。他像一只被猫盯上的老鼠,明知对方在戏耍,却逃不出那无形的牢笼。
这种刻意的躲避与被刻意制造的相遇,成了他日夜煎熬的根源。白天,他强装镇定地处理公务,与千槿习维持着君臣之礼;夜晚,那些被压抑的情愫便会冲破堤坝,在他梦中翻涌。
他梦见宫宴那晚的花园,千槿习的唇离他只有寸许;梦见天牢里那声低沉的“信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梦见苏尧怨毒的眼神,警告他不要痴心妄想……
夜夜辗转,日日难安。怀牧原的脸色越来越差,原本清瘦的身形更显单薄,连谭羽轩都忍不住再次追问:“你到底怎么了?再这么熬下去,不等别人动手,你自己就先垮了。”
怀牧原望着窗外飘落的秋叶,沉默良久,才低声道:“羽轩,你说……人若是犯了错,还能回头吗?”
谭羽轩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他拍了拍怀牧原的肩膀:“若真是错了,便改。可若是身不由己,也不必太过苛责自己。”他顿了顿,语气郑重,“牧原,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与其这样煎熬,不如……”
“不如什么?”怀牧原苦笑,“与其自投罗网,万劫不复吗?”
他与千槿习之间,从来就没有“不如”的选择。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不仅会毁掉他自己,还会连累整个怀家。
谭羽轩看着他眼底的绝望,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有些路,只能靠怀牧原自己走下去。
几日后的家宴,怀牧原终究还是去了。他尽量缩在角落,避开千槿习的目光,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那道视线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宴席过半,怀牧原借口更衣,再次逃到了花园。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吹得他清醒了几分。他靠在廊柱上,望着天边的残月,只觉得无尽疲惫。
“又在躲?”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怀牧原浑身一僵。他缓缓转身,看着不知何时跟出来的千槿习,月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人看不透情绪。
“臣……只是出来透透气。”怀牧原低下头,声音微弱。
千槿习一步步走近,停在他面前,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怀牧原,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怀牧原的心跳骤然加速,他抬起头,撞进千槿习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有失望,有无奈,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灼热。
“王爷说笑了,臣并未躲避。”他强作镇定,却控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千槿习看着他苍白的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是吗?那为何见了本王,就像见了洪水猛兽?”
怀牧原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狼狈地别过脸:“臣不敢。时辰不早了,臣先行回去了。”
他转身想走,手腕却被猛地攥住。千槿习的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怀牧原惊愕地回头,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目光。
“怀牧原,”千槿习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看着我。”
怀牧原的心脏狂跳不止,他能感觉到千槿习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烫得他几乎要融化。他想挣脱,却又莫名地贪恋这片刻的触碰,仿佛那是溺水时唯一的浮木。
就在他心神恍惚之际,远处传来太监的呼唤声:“王爷,陛下请您回去呢。”
千槿习猛地松开手,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他转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淡漠:“知道了。”
怀牧原站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心却像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无边的慌乱与迷茫。
他看着千槿习离去的背影,终于明白——这场刻意的躲避,不过是自欺欺人。千槿习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早己将他牢牢困住。而他那颗在礼教与情感间挣扎的心,早己在这场无休止的拉扯中,寸寸煎熬,血肉模糊。
夜风卷起落叶,在脚边打着旋。怀牧原望着千槿习消失的方向,第一次生出一种绝望的预感:或许,他这辈子,都无法逃离这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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