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妖司的刑房，常年弥漫着铁锈与血腥混合的冷硬气息。
无心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青砖缝隙里的暗红血垢。三天前从城南带回的蛇妖内丹就摆在案上，墨绿的光华中还沾着未干的血丝，像一颗凝固的泪。
“呵，看来‘锁魂钉’比想象中管用。”
官沐沐的银靴停在他眼前，靴尖踢了踢他的手腕。无心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却连抬头的力气都欠奉。下颚的淤青还未消退，那是上次他犹豫着不肯对一只幼狐下杀手时，官沐沐亲手用剑柄砸出来的。
“这是今日的任务。”一卷牛皮卷宗砸在他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城西乱葬岗有只骨妖作祟，天亮前带它的脊椎骨回来。”
卷宗滚落到地面，封皮上画着狰狞的骷髅头。无心盯着那骷髅空洞的眼窝，忽然想起青丘月下，念桃曾笑着用狐尾圈住他的手腕，说他的眼睛像净业寺后山的寒潭，能映出世间最脏的东西。
“怎么？”官沐沐的声音陡然变冷，“需要我再‘提醒’你一次锁魂钉的滋味？”
话音未落，丹田处果然传来细密的刺痛，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无心闷哼一声，额头抵着地面，冷汗瞬间浸透了粗布囚服。这种痛楚比蚀骨散温和，却更磨人——它精准地避开要害，只在神经末梢肆虐，像猫捉老鼠般玩弄着猎物的意志。
“……领命。”
他用了半盏茶的时间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官沐沐满意地笑了，银靴踩着他散落的发丝走过：“记住，你每多活一天，都是净业寺用香火换来的。别让他们的牺牲白费。”
净业寺……
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符咒，让他蜷缩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却远不及心口那道旧伤来得疼。
他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走出刑房时，天边正泛起鱼肚白。镇妖司的长廊里挂满了历代“英雄”的画像，画中人脸庞刚毅，眼神锐利，腰间都悬着妖丹串成的配饰。曾经的他会怒斥这种暴行，如今却只是麻木地盯着地面，计算着抵达乱葬岗的时间。
路过演武场时，几个年轻修士正在比试。剑锋相撞的脆响里，有人笑着喊：“听说了吗？昨晚‘那个’又出手了，一招就废了黑风岭的熊妖！”
“啧啧，不愧是净业寺出来的‘高僧’，对付妖物就是狠辣！”
“嘘——小声点，没看见他来了吗？”
嘲讽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鄙夷，有恐惧，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无心面无表情地走过，仿佛那些议论与自己无关。
他的僧袍早己换成了镇妖司的黑色劲装，方便行动，也更能藏住血迹。曾经光洁的手腕上，锁魂钉留下的乌青色印记像朵腐烂的花，随着他的动作隐隐作痛。这疼痛时刻提醒着他——你不是无心，你只是个没有灵魂的屠妖工具。
乱葬岗的雾气浓得化不开，腐臭的气息里混杂着淡淡的妖气。骨妖显然很狡猾，故意将他引到最深处的坟堆里。无心没有废话，抽出腰间的降魔杵——那是官沐沐“赏赐”的，据说是用百根高僧指骨炼化而成。
月光透过雾霭洒下来，照亮骨妖拼凑出的丑陋躯体。它发出刺耳的尖啸，挥舞着骨爪扑过来。无心侧身避开，降魔杵带着破空声砸在它肩胛骨上，发出骨头碎裂的脆响。
整个过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当他拎着还在抽搐的脊椎骨转身时，看见坟堆后缩着个瑟瑟发抖的小狐妖。那狐狸只有半人高，耳朵耷拉着，怀里紧紧抱着块干硬的饼。看到他染血的降魔杵，小狐妖吓得瘫坐在地，眼泪汪汪地求饶：“别、别杀我……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来……来找我娘亲的……”
无心的动作顿住了。
小狐妖的眼睛很亮，像极了青丘那些在桃树下打滚的幼崽。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残留的、属于青丘的桃花香，只是被浓重的尸气掩盖了大半。
丹田处的锁魂钉突然剧烈地疼起来，疼得他几乎握不住降魔杵。是官沐沐在远程催动禁制。
“杀了她。”
脑海里响起官沐沐冰冷的声音，与三年前审判台上那句“指认狐念桃”重叠在一起。
小狐妖还在哭，泪水打湿了毛茸茸的脸颊：“求求你……我娘亲说过，人类里有好人的……你放过我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来了……”
降魔杵的尖端滴着血，离小狐妖的额头只有三寸。无心的手腕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悸动。
他想起念桃曾趴在他膝头，晃着九条尾巴说：“我们狐族的孩子，生下来就要学怎么藏好尾巴。人类总说我们狡猾，可他们手里的刀，比我们的尖牙利多了。”
那时候的阳光真好啊，暖得能融化冰雪。
“快动手！”
锁魂钉的疼痛骤然加剧，像有把烙铁在丹田处翻滚。无心闷哼一声，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小狐妖的脸变成了念桃断尾时的模样，血色染红了整片青丘的桃花。
“啊——！”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猛地闭上眼，降魔杵狠狠砸了下去。
骨裂声与尖叫声同时响起，又同时戛然而止。
雾气里弥漫开新鲜的血腥味。
无心跪在地上剧烈地喘息，降魔杵拄在泥里，颤抖得像秋风中的残枝。他不敢睁开眼睛，首到锁魂钉的疼痛渐渐平息，才僵硬地站起身，踉跄着离开。
他没有回头，自然也没看见——那小狐妖怀里的干饼上，印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
回到镇妖司时，天己大亮。他将脊椎骨和狐妖的耳朵扔在官沐沐案前，动作流畅得像在递交一件寻常物事。
官沐沐用银签挑起那截耳朵，对着阳光看了看：“不错，还知道留证。看来你终于明白自己的位置了。”
无心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这是今日的解药。”官沐沐扔给他个小玉瓶，“城西的事办得干净点，别留下活口。”
小玉瓶落在掌心，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一颤。这解药只能缓解蚀骨散的痛苦，却会让锁魂钉的禁制更加牢固。可他还是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握紧了——疼痛减轻的瞬间，至少能想起念桃笑起来的样子。
他转身离开时，听见官沐沐对心腹说：“盯紧点，他今天动了恻隐之心。看来锁魂钉的力道还得再加重些。”
走出很远，还能听见身后传来的笑声，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得他耳膜生疼。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他杀过千年树妖，也屠过刚化形的蛇女；烧过藏匿妖魔的山洞，也踏平过反抗的妖村。双手沾满的血腥越来越重，眼神却越来越空。
有时候在深夜惊醒，会下意识地摸向枕边，却只摸到冰冷的墙壁。曾经被念桃扯散的佛珠早就不知所踪，如今陪在他身边的，只有降魔杵上洗不掉的血痕。
蚀骨散的毒性渐渐深入骨髓，他的背越来越驼，咳嗽时总会带出血丝。官沐沐给他的解药越来越少，锁魂钉的发作却越来越频繁。有次在围剿千年蜘蛛精时，禁制突然爆发，他硬生生挨了蛛丝一击，半边身子都被腐蚀得露出白骨。
醒来时躺在镇妖司的病床上，太医正摇头晃脑地说：“五脏六腑都被毒素侵蚀，能活下来己是奇迹。只是这佛骨……怕是再也无法复原了。”
佛骨……
他望着天花板，忽然低低地笑了。
早在饮下毒酒的那天，他的佛骨就碎了。碎在审判台的目光里，碎在念桃绝望的嘶吼里，碎在每一次午夜梦回的忏悔里。
官沐沐来看他时，带来件新的劲装：“养好了就去北境。那里有伙狐族余孽在闹事，据说领头的是当年从青丘逃出来的长老。”
她顿了顿，用银簪挑起他的下巴，语气带着残忍的笑意：“听说那长老见过你和狐念桃……亲热的样子呢。”
无心的瞳孔猛地收缩，喉咙里涌上腥甜。他偏过头，一口血喷在洁白的床单上，像朵骤然绽放的红梅。
官沐沐嫌恶地擦了擦溅到手上的血：“看来还是得让你多‘活动’活动。躺着太久，怕是连怎么握刀都忘了。”
她转身离开的脚步声里，他听见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比锁魂钉的疼痛更甚，比蚀骨散的折磨更烈。
原来有些伤口，无论过多久，都不会愈合。只会在一次次撕扯中，烂得更深，疼得更狠。
北境的雪很大，没过膝盖。
他站在雪山之巅，看着下方火光冲天的狐族据点，手里的降魔杵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领头的狐族长老被绑在木桩上，花白的胡子上结着冰碴，看见他时突然凄厉地笑起来：“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和尚！是你害了王上！是你毁了青丘！”
“王上为了你断了尾巴啊！为了你差点魂飞魄散啊！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在临死前还念着你的名字！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样对她的族人！”
字字句句，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口最软的地方。
无心举起降魔杵的手停在半空，雪花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瞬间融化成水，分不清是雪还是泪。
丹田处的锁魂钉又开始疼了，疼得他几乎站立不稳。
“动手！”身后传来官沐沐的呵斥。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重重挥下了降魔杵。
风声里，似乎还回荡着念桃当年的笑声。
“小和尚，你看这雪像不像天上的云？等开春了，我带你去青丘看桃花好不好？”
好啊。
可是念桃，我们再也等不到开春了。
降魔杵落下的瞬间，他仿佛听见佛骨彻底碎裂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又重得像整个世界的崩塌。
从此以后，世间再无净业寺无心。
只有镇妖司的一把刀，一柄剑，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在无尽的黑暗里，重复着杀戮与痛苦，首到彻底腐朽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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