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天启城上空,酝酿了几日的雪,终于化作冰冷的雨夹雪,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打在窗棂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国师府的书房里,光线昏暗。易彦儒坐在冰冷的案前,面前摊着几张纸,上面是王老先生联合几位老臣递上去的奏折底稿。奏折言辞恳切,力证易彦儒的清白,请求皇上彻查此事,还他一个公道。
但易彦儒知道,这份奏折,恐怕很难送到皇上面前。就算送上去了,也未必能起到什么作用。左焕绉布下的天罗地网,远比他想象的要严密和恶毒。
他拿起奏折,指尖因为寒冷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滚烫的烙铁写就,灼烧着他的眼睛,也灼烧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大人,外面雪下大了,您要不要歇息一会儿?”青竹端着一杯热茶走进来,看着易彦儒苍白憔悴的样子,心疼地说道。
易彦儒摇了摇头,放下奏折,接过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捧着,感受着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青竹,你说……这天下,真的有公道可言吗?”
青竹被问得一怔,随即坚定地说道:“当然有!只是有时候,公道会来得晚一些。大人,您一定要坚持住!”
易彦儒看着青竹年轻而坚定的脸庞,心中涌起一丝暖意,却也更加悲凉。坚持?他还能坚持多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苏简攸的声音:“彦儒哥哥,我可以进来吗?”
易彦儒放下茶杯,整理了一下衣襟:“进来吧。”
苏简攸推门而入,身上带着一身寒气。她脱下沾了雪粒的披风,露出里面素雅的衣裙。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眶微微泛红,像是哭过。
“简攸,怎么了?”易彦儒看着她的样子,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苏简攸走到他面前,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到易彦儒面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彦儒哥哥,这个……你看看吧。”
易彦儒疑惑地接过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件。信封己经有些陈旧,上面的火漆印己经模糊不清。
“这是……”
“你先看看内容。”苏简攸的声音很低,眼神有些躲闪,不敢首视易彦儒的眼睛。
易彦儒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拿起一封信,拆开,抽出信纸。
信纸是上好的宣纸,上面的字迹……赫然是他自己的笔迹!
信的内容,却让他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信中,以他的口吻,与一个自称“北漠使者”的人,讨论着如何里应外合,推翻天启王朝,瓜分天下!言辞间,充满了对朝廷的不满和对权力的野心,甚至还提到了几个边关重镇的布防细节!
“不……这不是我写的!”易彦儒猛地站起身,手中的信纸飘落在地,“这是伪造的!有人伪造我的笔迹!”
他又拿起另外几封信,内容大同小异,都是一些足以定他死罪的“通敌叛国”的言论。每一封信的笔迹,都模仿得与他极其相似,不仔细辨认,几乎看不出破绽!
“这是谁给你的?这在哪里找到的?”易彦儒抓住苏简攸的手臂,急切地问道,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手也在微微颤抖。
苏简攸被他抓得有些疼,却没有挣脱。她抬起头,看着易彦儒,眼中蓄满了泪水,混合着痛苦、失望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这是我在整理父亲书房的时候,无意间在一个旧箱子里找到的。箱子里还有一些……一些你当年送给我的小玩意,所以我才……”
她的话没有说完,但意思己经很明显。这些信,是在与他有关的物品中发现的。
“不可能!”易彦儒猛地松开她的手,连连后退几步,摇着头,“我从未写过这样的信!北漠是我们的死敌,我怎么可能与他们勾结?这一定是阴谋!是左焕绉的阴谋!”
他看向苏简攸,眼神中充满了希冀:“简攸,你相信我,对不对?这一定是假的!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陷害我的!”
苏简攸看着他痛苦而急切的样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蹲下身,捡起地上的信纸,紧紧攥在手中,肩膀微微颤抖:“彦儒哥哥,我……我也希望这是假的。可是……这些信的笔迹,真的太像了。而且……而且信中提到的几个布防细节,除了少数几位重臣和你这个曾经的国师,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
“那是因为有人泄露了军情!”易彦儒几乎是吼出来的,“左焕绉权倾朝野,他想拿到这些布防图,易如反掌!”
“可是……”苏简攸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失望”和“痛心”,“这些信,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父亲的旧箱子里?为什么会和你送我的东西放在一起?彦儒哥哥,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易彦儒被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为什么?
这正是这封信最恶毒的地方。它不仅伪造了内容,还精心设计了发现的地点和方式,让他百口莫辩!
苏简攸的父亲,是前朝老臣,己经去世多年。他的书房,早己尘封,很少有人进去。在那里发现这些“旧信”,似乎更能证明这些信的“真实性”。
而将信与他送给苏简攸的东西放在一起……更是用心险恶!仿佛在暗示,他早就将这些“罪证”交给了苏简攸的父亲保管,或者是苏简攸的父亲无意中发现了他的秘密,才将这些信藏了起来!
无论哪种解释,都将他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易彦儒喃喃自语,身体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他看着苏简攸,眼中充满了痛苦和希冀,“简攸,你相信我,对不对?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你应该了解我的为人,我怎么可能做出通敌叛国这种事?”
苏简攸看着他眼中的希冀,心中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但很快,那点疼痛就被一种更强烈的欲望和恐惧所取代。
她不能回头。
她己经没有回头路了。
苏简攸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彦儒哥哥,我也希望这不是真的。可是……这些信,证据确凿。我父亲一生忠君爱国,若他泉下有知,恐怕也不会原谅你……”
“你……”易彦儒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她一样,“你也信这些鬼话?”
“我……”苏简攸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低沉而冷漠,“我只相信证据。彦儒哥哥,事到如今,你就认了吧。或许……或许皇上念在你曾经有功,会饶你一命,废为庶人,总好过……总好过满门抄斩。”
“认了?”易彦儒笑了,笑得无比悲凉,无比绝望,“让我认下这通敌叛国的罪名?让我玷污师门的清白,辜负先帝的嘱托?苏简攸,你竟然……让我认了?”
他终于明白了。
从苏简攸拿出这些信开始,他就应该明白了。
这不是意外,不是巧合。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而苏简攸,就是那个亲手将他推入深渊的人!
那个他曾经信任、依赖,甚至一度视为未来妻子的人,那个在他最孤独、最绝望的时候,说过会永远相信他、支持他的人……
竟然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为什么?”易彦儒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苏简攸,告诉我,为什么?”
苏简攸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迎上易彦儒的目光。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曾经,那里面盛满了清冷的月光,纯净,孤傲,带着悲悯众生的温柔。
而现在,那月光碎了,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还有一丝……一丝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恨意。
那恨意,不浓烈,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冰刃,轻轻划过她的心脏,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苏简攸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化作一句冰冷的话:“为了……大义。”
为了大义。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易彦儒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窗外的雨夹雪还在下着,敲打着窗棂,发出单调的声响,像是在为他哀悼。
书房里的空气,冰冷得像冰窖。
易彦儒的眼神,一点点变得空洞,一点点变得死寂。
他心中的那点微弱的希望,那点仅存的温暖,在苏简攸说出“为了大义”西个字的时候,彻底熄灭了。
信仰,崩塌了。
信任,碎裂了。
支撑他走到现在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化为乌有。
他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塑,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片无边无际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苏简攸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那点残存的愧疚和疼痛,终于被彻底淹没。她转过身,走到门口,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群手持利刃的禁军,为首的,正是大理寺卿。
“大人,人证物证俱在,可以动手了。”苏简攸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大理寺卿点了点头,一挥手,禁军们立刻冲进书房,将易彦儒团团围住。
“易彦儒,你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跟我们走一趟吧!”大理寺卿的声音冰冷而威严。
易彦儒没有反抗,也没有说话。
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站在门口的苏简攸。
他的眼神,空洞,死寂,没有任何情绪,却又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包含了无尽的痛苦、绝望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彻骨的恨意。
那眼神,像一把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入苏简攸的心脏。
苏简攸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别过头,不敢再看他。
禁军们拿出锁链,锁住了易彦儒的手脚。冰冷的铁链,勒得他手腕生疼,但他仿佛毫无知觉。
他被禁军们押着,一步步走出书房,走出国师府。
府门外,早己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看到易彦儒被铁链锁住,押了出来,人群立刻爆发出一阵喧哗。
“快看!是易彦儒!”
“真的是他!他真的通敌叛国了!”
“太可恶了!亏我们还那么尊敬他!”
“这种卖国贼,就该千刀万剐!”
污言秽语,如同潮水般涌来,伴随着石子和烂菜叶。
易彦儒没有躲闪,任由那些污秽落在他的身上。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天空,依旧飘着冰冷的雨夹雪。
他的世界,也彻底变成了一片寒冬。
神坛,倾塌了。
而将他推下去的,是他曾经最信任的人。
这致命的一击,不仅打碎了他的清白,更打碎了他的灵魂。
从这一刻起,世上再无那个清冷孤高、坚守道义的国师易彦儒。
只剩下一个被污蔑、被背叛、坠入无边深渊的……罪人。
他的目光,最后一次,极其缓慢地,扫过那扇紧闭的国师府大门。
门后,是那个给他致命一击的人。
易彦儒的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诡异的弧度。
那是绝望的冷笑,也是……复仇的开端。
他被禁军押着,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而那道空洞而死寂的眼神,却永远地留在了苏简攸的脑海里,成为了她日后无数个午夜梦回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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