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府的书房,静谧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
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细密的雪花如同柳絮般飘落,给庭院中的那株红梅,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红梅映雪,本是极美的景致,此刻在易彦儒眼中,却只觉得一片清冷。
他坐在窗边的榻上,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毛毯,手中捧着一杯温热的浓茶。茶雾氤氲,模糊了他清俊的眉眼,也稍稍驱散了一些他眉宇间的疲惫。
苏简攸坐在他对面的小几旁,正低头专注地为他剥着一颗橘子。她的动作轻柔而娴熟,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看上去温婉而恬静。
“彦儒哥哥,尝尝这个,是江南进贡的蜜橘,很甜。”苏简攸将一瓣剥好的橘子递到易彦儒面前,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
易彦儒抬起头,看着她递过来的橘子,又看了看她眼中真切的关切,心中涌起一丝暖意。他接过橘子,放入口中,清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多谢。”他轻声道,语气比往日柔和了许多。
连日来的打压和污蔑,让他身心俱疲。而苏简攸的陪伴和关心,如同冬日里的一缕暖阳,让他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放松。
苏简攸看着他吃下橘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轻声道:“说起来,我们认识,也有十几年了吧。”
易彦儒闻言,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是啊,快十五年了。”
记忆的闸门,仿佛被这简单的一句话,悄然打开。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苏简攸的情景。
那时,他还是个刚刚进入国子监求学的少年,因出身寒门,又性情孤僻,常常受到其他学子的排挤和嘲笑。而苏简攸,作为吏部尚书的千金,却是国子监里最耀眼的明珠,温柔善良,才情出众,深受大家的喜爱。
他从未想过,这样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会有交集。
首到有一次,他被几个家世显赫的学子堵在国子监的角落里,抢走了他唯一的一支毛笔,还嘲笑他是“穷酸秀才”。就在他紧握着拳头,强忍着屈辱的时候,苏简攸却像一道光一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你们在干什么?欺负同学,算什么本事?”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虽然带着一丝少女的娇柔,却让那几个嚣张的学子,瞬间收敛了气焰。
那几个学子显然认识苏简攸,也不敢真的得罪她,讪讪地放下了毛笔,骂骂咧咧地走了。
苏简攸走到他面前,捡起地上的毛笔,递给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你没事吧?”
那时的她,梳着双丫髻,穿着一身淡粉色的衣裙,眼中闪烁着纯真而善良的光芒,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
易彦儒接过毛笔,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少女,心中充满了感激,却因为内向和自卑,只憋出了两个字:“谢…谢谢。”
苏简攸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不用谢。我叫苏简攸,你呢?”
“易…易彦儒。”
“易彦儒,”她轻轻念了一遍他的名字,点了点头,“你的字写得很好,我在布告栏上见过你的文章。”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和肯定。那份温暖,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流入了他孤寂的心田。
从那以后,他们便渐渐熟悉了起来。
苏简攸常常会找借口“偶遇”他,有时会送他一些笔墨纸砚,有时会和他讨论学问,有时只是默默地陪他坐一会儿。她的温柔和体贴,像一层柔软的铠甲,保护着他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
而他,也渐渐对这个善良的少女,产生了信任和依赖。他会和她分享自己的见解,会在遇到难题时,向她请教。虽然他依旧沉默寡言,但在苏简攸面前,他会卸下一些防备。
后来,在双方长辈的撮合下,他们定下了婚约。
易彦儒记得,当时父亲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彦儒,简攸是个好姑娘,温柔善良,知书达理,对你也是一片真心。你们成婚以后,她一定会是个好妻子。”
他看着苏简攸羞涩而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答应了这门婚事。
他并非对苏简攸没有好感,只是那份好感,更多的是感激、尊重和欣赏,而非炽热的爱恋。他欣赏她的善良,尊重她的才情,感激她多年来的陪伴。他觉得,能和这样一位女子共度一生,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而苏简攸,似乎对这门婚事,充满了期待。她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浓浓的情意,她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充满了用心。
这份婚约,成了他们之间一道无形的纽带,也成了易彦儒心中,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承诺。
“还记得吗?你第一次给我写的字,是‘清风明月’西个字。”苏简攸的声音,将易彦儒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她脸上带着怀念的笑容,“当时我还嘲笑你,说你的字太冷硬,没有人情味。”
易彦儒想起那件事,也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后来你还不是天天临摹我的字?”
“那是因为你的字写得好嘛。”苏简攸娇嗔道,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再说了,能临摹心上人的字,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她说“心上人”三个字时,声音温柔,眼神缱绻,带着浓浓的情意。
易彦儒看着她眼中的情意,心中微微一动,随即又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他轻咳了一声,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的局促:“时候不早了,外面雪大,你也该回去了。”
苏简攸看着他略显窘迫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又化为担忧:“彦儒哥哥,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好。但你要相信,我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的。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都相信你是清白的。”
她的声音坚定而真诚,像一股暖流,涌入了易彦儒的心田。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刻,在这个人人自危、避之不及的时刻,苏简攸的坚定和信任,对他而言,是多么宝贵的财富。
他看着苏简攸清澈而坚定的眼神,心中的疲惫和不安,仿佛被驱散了不少。他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我知道。谢谢你,简攸。”
“跟我还客气什么。”苏简攸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那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别想太多。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随时派人告诉我。”
“好。”
易彦儒送苏简攸到门口。
苏简攸转身,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拂去他肩上的一片雪花:“天凉,进屋吧。别冻着了。”
她的指尖,无意中触碰到了易彦儒的脖颈,带着一丝微凉的暖意。易彦儒微微一僵,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又忍住了。
苏简攸的动作,自然而亲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暧昧。她看着易彦儒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那双清冷而深邃的眼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有迷恋,有不甘,也有一丝隐藏极深的野心。
她迷恋他的才华和风骨,不甘于只做他身边一个默默无闻的追随者,更渴望着有朝一日,能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甚至……掌控他。
但这些复杂的情绪,都被她很好地掩藏在了温柔的笑容之下。
“那我走了。”苏简攸收回手,笑着说道。
“路上小心。”易彦儒说道。
苏简攸点了点头,转身,踩着厚厚的积雪,一步步离开了国师府。她的背影,在皑皑白雪中,显得纤细而坚定。
易彦儒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风雪中,久久没有动弹。
寒风夹杂着雪花,吹在他的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但他的心,却因为苏简攸的一番话,而感到了一丝温暖。
他转身回到书房,看着桌上那盘还剩下一半的蜜橘,心中思绪万千。
他想,不管前路多么艰难,不管背后是谁在操纵这一切,他都要坚持下去。为了自己的清白,为了恩师的嘱托,为了天下的百姓,也为了……眼前这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期待。
他从未怀疑过苏简攸的真心,从未想过,这份他视若珍宝的信任和情谊,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刺向他心脏最深处的利刃。
他更不知道,苏简攸在离开国师府后,脸上的温柔笑容,便渐渐消失了。她站在街角,回头望了一眼国师府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犹豫,有挣扎,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决绝。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玉佩,那是左焕绉的人,交给她的信物。玉佩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打了一个寒颤。
她紧紧握着玉佩,深吸了一口气,转身,消失在了茫茫风雪中。
一场关于信任与背叛的大戏,才刚刚拉开序幕。而易彦儒心中那看似坚不可摧的信任基石,早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出现了裂痕。
这裂痕,将在左焕绉的精心操纵下,一点点扩大,最终,彻底崩塌,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此刻的易彦儒,还沉浸在那份暂时的温暖和信任中,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风雪,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和坚守。
他坚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坚信,只要自己坚守本心,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他更坚信,身边的这份温暖和信任,会是他度过难关的最大支撑。
只是他不知道,这支撑,即将变成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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