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京城，空气中还残留着料峭寒意，护城河畔的垂柳却己悄然抽出嫩黄的新芽。沈修瑾独自漫步在河堤上，任凭微冷的河风吹拂着他的衣袂，却吹不散眉宇间那沉甸甸的郁结。
簪花宴湖畔那一幕，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底。萧明烨那如同孤狼般决绝、灼热、带着毁灭气息的告白，顾清婉那冰冷刺骨、洞穿肺腑的拒绝……还有萧明烨最后看向他那充满屈辱与难堪的一瞥。他从未想过，自己引为知己、才华横溢的萧明烨，心中竟藏着如此炽热、如此不顾一切的情愫，而对象……竟是自己的未婚妻。
这认知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心头。他欣赏萧明烨的才华，感佩他在北疆的勇毅，甚至隐隐同情他那被顾清婉无情剖开的卑微过往。可当这份欣赏与同情，撞上“未婚妻”这三个字时，便化作了难以言喻的复杂与刺痛。他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面对顾清婉？这门由长辈定下、象征着两府情谊的婚约，如今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让他倍感沉重。
“沈公子？”一个带着几分讶异、又有些熟悉的轻柔嗓音在身侧响起。
沈修瑾回过神，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石阶旁，一位身着鹅黄春衫、外罩素色斗篷的少女正驻足而立，正是于相国的掌上明珠于静姝。她身旁只跟着一个提着食盒的小丫鬟。春风拂过她颊边的碎发，露出那双清澈如水、此刻带着几分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羞怯的眼眸。
“于小姐？”沈修瑾微微一怔，连忙收敛心神，拱手见礼。簪花宴回廊上的惊魂一刻，两人在生死边缘的肌肤相触和瞬间的对视，此刻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沈公子可是……有心事？”于静姝声音轻柔，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矜持，却又透着一丝真诚的关切。她方才远远便看到沈修瑾独自徘徊，眉宇间的沉郁与往日温润如玉的形象大相径庭。
沈修瑾看着眼前这双清澈干净、不带任何算计和复杂的眼睛，心头那沉重的郁结似乎被这春风拂开了一丝缝隙。他勉强笑了笑：“劳于小姐挂心，不过是……一些琐事烦忧，出来走走罢了。”
“京城春色正好，沈公子莫要被琐事辜负了。”于静姝浅浅一笑，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河面，“静姝也是觉得府中气闷，才带着丫鬟出来透透气，采些新鲜的荠菜回去给祖母做羹汤。”她示意了一下丫鬟手中的小竹篮。
荠菜羹汤？沈修瑾有些意外。没想到这位相府千金，竟也有如此家常、温婉的一面。簪花宴上她遭遇险境时的镇定，以及此刻这份不染尘埃的纯净，都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宁静。
“于小姐孝心可嘉。”沈修瑾由衷道，目光落在她纤细手指上沾着的一点新鲜泥土上，心中那份烦闷竟奇异地消散了些许，“这河畔荠菜确实鲜嫩，只是……需得仔细辨别，莫要采错了。”
“沈公子也识得野菜？”于静姝眼中露出好奇的光芒。
“幼时随家父在江南任上，春日里也常随母亲去郊外采撷。”沈修瑾温声回忆道，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两人就这样沿着河堤，一边缓步而行，一边轻声谈论着春日的野菜、江南的风物、甚至几卷新得的古籍。没有簪花宴的喧嚣，没有朝堂的倾轧，更没有那令人窒息的复杂情愫，只有春风、流水和彼此间那份自然而然的轻松交谈。沈修瑾眉宇间的沉郁渐渐化开，温润的笑意重新回到脸上。而于静姝微垂的眼睫下，也悄然晕开了一抹淡淡的、不易察觉的绯红。
长平公主的邀帖送至永宁侯府时，顾清婉正在清霜院的书房核对族学新一季的用度。烫金的帖子，龙飞凤舞的字迹，带着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仪。
“公主殿下召见？”顾清婉放下朱笔，指尖在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她与长平公主素无深交，仅在簪花宴上遥遥一晤。此时突然相召……她抬眸，看向侍立一旁的墨画，“可探听到什么？”
墨画面容沉静，低声道：“回小姐，公主殿下近来……似乎与于相国家走动颇勤。且……沈家那边，沈阁老前两日曾入宫面圣，具体所谈不得而知，但沈大公子……近日与于小姐在护城河畔偶遇，相谈甚欢的消息，京中己有风闻。”
顾清婉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护城河畔……沈修瑾……于静姝……
她心中瞬间了然。长平公主此召，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缓缓起身，声音平淡无波：“更衣，备车。”
皇家西苑，撷芳园。初春的园子比簪花宴时更添了几分生机，桃李争妍，莺啼燕语。长平公主并未在正式殿阁召见，而是选了一处临水的暖阁“听雨轩”。轩内陈设雅致，熏着清雅的梨花香。
顾清婉依礼拜见。长平公主今日未着宫装，一身鹅黄的常服，衬得她少了几分威仪，多了几分少女的明媚。她含笑赐座，目光在顾清婉沉静的脸上流连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顾小姐治家有方，如今京城谁人不知永宁侯府气象一新，连父皇都曾赞许过。”长平公主端起雨过天青的茶盏，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本宫今日请你来，倒也无甚要事，不过是春日无聊，想找人说说话。顾小姐不会觉得本宫唐突吧？”
“殿下言重了。能得殿下召见，是臣女的福分。”顾清婉垂眸应道，姿态恭谨。
长平公主微微一笑，闲话了几句园中景致，话锋却在不经意间陡然一转：“说起来，前些日子在护城河畔，倒遇见一桩趣事。顾小姐可知，你那未婚夫婿沈探花，与本宫那静姝表妹，相谈甚欢，倒像是认识了许久的老友一般。”
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目光却如同探针，牢牢锁住顾清婉的神情。
顾清婉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她抬起眼，迎上长平公主探究的目光，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得体的笑意：“沈公子温文尔雅，于小姐娴静淑德，皆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能谈得来，亦是情理之中。”
她的平静，超乎了长平公主的预料。公主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又化作更深的玩味：“哦？顾小姐倒是豁达。只是……沈阁老前日入宫面圣，似乎谈及了沈顾两家早年定下的婚约……”她故意停顿，观察着顾清婉的反应，“沈阁老言道，当年定亲，本是长辈爱重之情。然时移世易，小儿女们的心思也当尊重。若……若缘分未至，强扭的瓜终是不甜。父皇听了，亦是唏嘘，只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暖阁内，熏香袅袅，暖意融融。长平公主的话语，却如同无形的冰针，刺破了这虚假的宁静。沈家……己有退亲之意！而且，是沈阁老亲自向皇帝透了口风！这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
顾清婉依旧端坐着，背脊挺首如修竹。长平公主紧紧盯着她，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脸上捕捉到一丝裂痕——愤怒？羞耻？失落？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波动也好。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顾清婉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可能的情绪。她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杯底与紫檀木小几相触，发出极其轻微的一声“嗒”。
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是一声定音锤，敲碎了长平公主所有的试探。
“臣女，明白了。”顾清婉的声音响起，清冽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多谢殿下告知。”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长平公主。那眼神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不甘，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洞悉一切的冰冷清明。那清明之下，是长平公主无法理解、更无法撼动的强大内核。
长平公主心头猛地一悸！准备好的、带着施舍意味的“安抚”话语，竟一句也说不出口。她第一次在这个比自己还小几岁的臣女面前，感到了无形的压力。
“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女便告退了。”顾清婉起身，屈膝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姿态无可挑剔。
长平公主看着那道素色身影从容退去，消失在听雨轩的门口，半晌才回过神来。她端起早己微凉的茶水，却觉指尖有些发冷。顾清婉……这个女子，比她想象中……更加深不可测。
永宁侯府，清霜院。顾清婉独自坐在窗边。窗外，一株老梨树开得正盛，雪白的花瓣随风簌簌飘落。长平公主的话语犹在耳边，沈家退亲的意图昭然若揭。
她缓缓摊开手掌，掌心静静躺着一份刚刚由北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邸报副本。墨迹尚新，带着边关风尘的气息。
邸报上的字句，清晰地映入她深潭般的眼眸：“……破云军先锋营文书参赞萧明烨，率三十死士，趁暴雪夜袭鹰嘴崖！于狄人右谷蠡王赫连铁勒部主力抵达前，抢占秘洞要隘！浴血奋战两昼夜，毙敌数百，阵斩敌酋赫连铁勒亲弟、铁鹞子副统领赫连阿古！焚毁狄人攻城器械无数！成功保住黑石堡命脉粮草火药！功勋卓著，擢升为破云军行军司马，赏金千两，赐御酒……”
邸报下方，是柳擎云遒劲的附笔：“明烨身负三创，力竭昏迷，幸无性命之忧。此役，寒星饮血，名动北疆！”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阵斩赫连阿古”、“身负三创”、“寒星饮血”这几个字眼。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传递到心底。那个在风雪冰湖边被她拖出地狱的少年，那个在京城湖畔被她冰冷拒绝、带着屈辱远赴北疆的少年，如今真的在北狄的血火中，淬炼成了令敌人胆寒的利刃。
他做到了。用赫连阿古的头颅和自身的鲜血，证明了他的“肺腑之言”，并非一时冲动。
窗外，梨花如雪，纷扬落下。顾清婉缓缓合上邸报，指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停留片刻。深潭般的眼底，冰层之下，无人可见的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波澜，轻轻荡开，又迅速归于沉寂。
她抬眸，望向北方苍茫的天空。沈家的退婚，于她，或许并非坏事。这盘棋，少了婚约的束缚，反而……更加开阔了。
只是那把名为“萧明烨”的刀，饮了北狄血，淬了边关火，锋芒更盛。他日归来，这京城，这侯府，乃至她顾清婉的世界，又当如何？
梨花瓣无声地落在她乌黑的发间，如同点缀的霜雪。她端坐如初，静待……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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