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擎云那一脚踹翻的茶案,如同踹开了永宁侯府一层精心糊裱的窗户纸。凛冽的北风灌进来,吹得满堂魑魅魍魉瑟瑟发抖,也吹得顾承宗那颗被林姨娘枕边风吹得发昏的脑子,骤然清醒了几分。
定国公府的嫡长孙,带着北疆战场淬炼出的凛冽杀气,绝非他一个日渐势微、靠着祖荫过活的永宁侯能轻易开罪的。更何况,柳擎云临走前那句冰冷的警告,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表妹年幼失恃,孤苦无依。若她在侯府有丝毫闪失,我柳家铁骑,不介意踏破京城,亲自来问个明白!”
这话的分量,顾承宗掂量得清楚。
于是,侯府的风向,一夜之间,发生了戏剧性的逆转。
顾清婉那清冷的“清霜院”,瞬间成了侯府最炙手可热的地方。份例的炭火不再是劣质的黑炭,而是上好的银霜炭,烧起来暖意融融,没有一丝烟气。一日三餐,精致的食盒准时送到,热腾腾的,菜品丰富,甚至还有顾清婉幼时爱吃的几样点心。几个被林姨娘打发走的、曾侍奉过顾夫人的老仆,也被顾承宗亲自下令,客客气气地请了回来,安排到清霜院当差。
顾承宗本人,更是隔三差五就出现在清霜院。他不再避讳亡妻的灵位,甚至会在牌位前站上一会儿,叹几口气,挤出几滴“哀思”的眼泪。然后,他会坐到顾清婉身边,摆出慈父的姿态。
“婉儿,”这日午后,顾承宗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圈椅里,手里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雨前龙井,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亲昵。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顾清婉放在膝上的手背——那只手冰凉,他触到便下意识地缩了缩指尖,随即又稳住,继续温言道:“前些日子,是爹疏忽了,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
顾清婉垂着眼睑,目光落在父亲那只保养得宜、骨节分明的手上。那掌心温热,却带着一种虚伪的黏腻感,让她从心底泛起寒意。她没有抽回手,只是任由他握着,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
“你放心,”顾承宗见她沉默,以为她是余怒未消或是委屈难言,语气更加恳切,带着几分表演出来的痛心疾首,“爹心里都清楚!那起子捧高踩低、不知死活的小人!爹定会严惩不贷!给你,给你母亲,讨回一个公道!”他说得斩钉截铁,义愤填膺,仿佛之前那个在灵堂别开眼、轻飘飘说“到此为止”的人不是他。
顾清婉终于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父亲。那双眼睛太过清澈,太过平静,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表演。顾承宗被她看得心头一跳,那点“慈爱”差点挂不住。
“父亲言重了。”顾清婉的声音很轻,没什么起伏,“女儿不敢当。”
“唉,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顾承宗顺势收回手,端起茶盏掩饰性地抿了一口,掩饰住那瞬间的不自在,“一家人,说什么敢不敢当的。你只管安心住着,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跟爹说!爹……”他顿了顿,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眼神闪烁了一下,语气变得有些飘忽,“爹定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
这承诺,轻飘飘的,像春日里最后一点残雪,落到地上便化了,连一丝痕迹都留不下。
夜色如墨,沉沉地笼罩着侯府。白日里喧嚣散去,只余下巡夜婆子更梆的单调回响。
西院,“芳菲苑”的暖阁里却依旧灯火通明。厚重的锦帘隔绝了寒气,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熏着甜腻的暖香。与清霜院的清冷孤寂,判若两个世界。
顾承宗斜倚在铺着厚厚狐裘的软榻上,脸色微醺,带着几分白日里不曾有的放松和……疲惫。林姨娘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杏色寝衣,柔弱无骨地依偎在他怀里,青葱玉指正轻轻揉捏着他的太阳穴,指尖带着挑逗的意味。
“侯爷……”林姨娘的声音又软又媚,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撒娇,“您今日……又去清霜院了?待了那么久……妾身这心里,空落落的……”
顾承宗闭着眼,享受着她的服侍,闻言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并未多言。
林姨娘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但很快被水光盈盈的媚态取代。她将脸颊贴在顾承宗胸口,吐气如兰:“侯爷,您说……那位柳家表少爷,什么时候才肯走啊?他整日杵在府里,下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喘,这日子……过得真真憋屈!”
提到柳擎云,顾承宗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闭着的眼皮也动了动。他抬手,握住了林姨娘在他太阳穴上揉捏的手,语气带着安抚,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忍忍,再忍忍。”
他睁开眼,看着暖阁顶华丽的承尘,眼神有些空茫:“他是定国公府的嫡长孙,身份贵重,又是奉长辈之命专程来吊唁他姑母的,我们总不能赶人。再者……”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隐秘的算计,“他今日席间,倒是透了个口风。”
“什么口风?”林姨娘立刻支起耳朵。
“他说,他家那位久在江南为官的三老爷,柳文渊,”顾承宗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高升了!不日就要调回京城,入主户部,任右侍郎!那可是实打实的肥缺、要职!”
林姨娘倒吸一口凉气!户部右侍郎!这官位可比永宁侯这个空头爵位实权多了!柳家的势力,岂不是要更上一层楼?
顾承宗感受到她的惊惧,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语气带着一种哄劝和警告:“所以,更要忍!柳家如今风头正劲,柳擎云又护他表妹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你万不可再像前几日那般莽撞!那丫头……”他顿了顿,想到顾清婉那双平静得瘆人的眼睛,心头又是一阵烦躁,“那丫头如今有她外祖家撑腰,暂且动不得。你且安分些,莫要再招惹她,一切……等柳擎云走了再说。”
“还有,”顾承宗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柳擎云还说,与婉儿定下娃娃亲的沈家,沈阁老致仕还乡多年,如今沈家大爷在吏部考评得了优等,不日也要携家眷回京叙职了。沈家……那也是清流名门,不可小觑。”他叹了口气,带着一种复杂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这丫头……命倒是硬,靠山一个接一个。”
林姨娘听着,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脸上却还得维持着柔顺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僵硬得如同面具。她将脸埋进顾承宗怀里,掩去眼底翻涌的恶毒和不甘,声音闷闷的:“妾身……知道了。为了侯爷,为了瑞儿,妾身……什么都忍得。”
暖阁里,暖香依旧甜腻,低语切切,却透着一股子令人窒息的算计和寒意。
柳擎云并未在侯府久住,而是在京中柳家的一处别院落脚。但他每日必来侯府,或是去灵堂给姑母上香,或是去清霜院看看顾清婉,陪她说说话,问询她的起居饮食。他虽寡言,但高大的身影往那里一站,就是一种无声的震慑。侯府上下,尤其是西院,规矩得如同鹌鹑。
这一日,柳擎云处理完别院事务,照例来到清霜院。顾清婉正坐在窗边的暖炕上,对着棋盘独自打谱。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小小的身影沉静专注,唯有指尖拈着白玉棋子的动作,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凝练气度。
掌家嫡女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掌家嫡女最新章节随便看!柳擎云没有打扰她,只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下,静静地看着。他总觉得这个表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太过沉静,太过……沧桑?仿佛经历了太多。
院门外,一个小小的、瑟缩的身影探头探脑,犹豫了许久,才鼓足勇气,抱着一个用蓝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一步一顿地蹭了进来。是萧明烨。
他似乎很怕顾清婉,只敢远远地站在门口,低着头,目光却时不时飞快地瞟向柳擎云,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崇拜的探询。
顾清婉仿佛没看见他,依旧专注地看着棋盘,指尖的白玉棋子落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嗒”。
萧明烨被那声音惊得一颤,抱着布包的手指更紧了,指节泛白。他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挪着步子,慢慢地蹭到柳擎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他不敢靠太近,也不敢看柳擎云的眼睛,只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破旧鞋尖。
“表……表兄……”他的声音细如蚊蚋,带着浓重的怯懦和不确定。
柳擎云的目光从棋盘上移开,落在这个瘦弱得像根豆芽菜的孩子身上。他知道这是寄居在侯府的那个远房表亲,身世可怜,处境似乎比婉表妹之前好不了多少。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并未多言。
萧明烨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鼓励,猛地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柳擎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将怀里紧紧抱着的蓝布包往前递了递,声音依旧很小,却带着一种献宝般的急切:“我……我前些日子,在……在府里旧书库房……找到的……表兄……可……可要看舆图?”
舆图?
柳擎云英挺的眉峰微微一挑。舆图非寻常物,尤其详细舆图,更是涉及边防、山川、道路,多为官府或军中机密。一个侯府旧书库,怎会有这种东西?还落在一个孩子手里?
他来了点兴趣,沉声道:“哦?什么舆图?”
萧明烨见柳擎云回应,眼睛亮了一瞬,连忙手忙脚乱地解开蓝布包袱皮。里面是一卷书册,纸张泛黄,边角磨损严重,封面用古朴的隶书写着几个大字——《九州舆图志》。
“是……是前朝一位游历天下的先生写的杂记,”萧明烨小声解释,带着一种生怕对方嫌弃的忐忑,“里面……里面夹着些他自己绘的……绘的山川道路图……虽不精细,但……但有些地方挺有意思……”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将书卷捧到柳擎云面前。
柳擎云伸手接过。书卷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陈年纸张特有的霉味和尘土气。他随手翻开几页,里面果然是一些山川地理的描述,文笔尚可,夹杂着些手绘的简略地图,线条粗犷,标注也随意,确如萧明烨所说,像是个喜好游历的文人随笔所记。
他正欲合上,指尖在翻动书页时,却无意中触到其中一页似乎比别处稍厚。他动作一顿,修长的手指捻住那页纸的边缘,轻轻一掀——
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颜色更黄、质地也更坚韧的纸条,悄无声息地从书页夹缝中滑落,飘然掉落在柳擎云脚边的地毯上。
柳擎云眼神一凝,弯腰拾起。他展开那张纸条。
纸条不大,上面用极其细密工整的小楷,绘制着一段极其曲折的山路地形,旁边标注着几个不起眼的小地名。而在这段山路的一个隐秘拐点处,被人用极细的朱砂笔,清晰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旁边写着一行蝇头小字,虽有些模糊,却仍可辨认:
“潜粮道,通塞北,遇伏击处。”
柳擎云捏着纸条的手指,骤然收紧!
身为北疆将领,他太清楚“粮道”二字意味着什么!那是大军的命脉!而“塞北”、“伏击”……这几个字眼组合在一起,更是瞬间在他脑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看似不起眼的纸条,标记的很可能是一条不为朝廷所知、却能绕过重重关隘、首通塞北草原的隐秘粮道!而且是曾被伏击过的险地!
这绝非一个喜好游历的文人能绘制出来的东西!这标记,这信息……带着浓重的军务气息!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还低着头、紧张地绞着衣角的萧明烨!
“这东西,你从哪里找到的?”柳擎云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战场统帅特有的威压。
萧明烨被他陡然变化的语气吓得一哆嗦,小脸瞬间煞白,结结巴巴道:“就……就在旧书库……最……最角落的一个破箱子里……和……和一堆杂书混在一起……”他像是怕柳擎云不信,急急补充,“我……我就是觉得这书里的画儿……画得怪……怪仔细的……才……才……”
柳擎云盯着他惊恐的眼睛,那里面只有纯粹的、被吓到的茫然和无措,不像作伪。他捏着那张泛黄的纸条,指腹着上面细密的字迹,心念电转。旧书库……破箱子……这纸条夹在这本《九州舆图志》里,不知尘封了多少年。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
他不动声色地将纸条重新折好,收入袖中。再看萧明烨时,眼神己不复之前的淡漠,带上了一丝审视和……难以言喻的深意。这孩子……是误打误撞?还是……他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窗边暖炕上,依旧安静打谱的顾清婉。
顾清婉仿佛对这边的动静毫无所觉。她纤细的手指拈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正凝神思索着棋局。阳光落在她腕间,那里不知何时戴上了一只素雅的羊脂白玉镯,玉质温润,光泽内敛。
她的指尖,正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轻轻着那光滑微凉的玉镯表面。动作轻柔,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玉镯冰凉,清晰地印在指尖的触感。
萧明烨那怯生生的献书,柳擎云瞬间变化的脸色,还有他不动声色收入袖中的那张纸条……所有细微的动静,都一丝不差地落入了顾清婉低垂的眼帘之下,更清晰地映在她古井无波的心湖上。
前世那杯毒酒的幻痛,似乎又被腕间玉镯的冰凉所覆盖。
她缓缓落下一子,清脆的玉石交击声在静谧的室内格外清晰。
那个亲手将鸩酒递到她唇边、送她魂归九泉的孽障……
那个蜷缩在柴房污秽里、高烧呓语着“母妃别丢下烨儿”的可怜虫……
那个捧着沾灰的桂花糕、眼底光芒被她亲手掐灭的卑微乞儿……
如今,却捧着一卷夹着致命舆图的旧书,怯生生地递到了她表兄面前。
指尖在温润的玉镯上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
顾清婉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极其细微地、勾起了一丝冰冷笑意。
原来,最利的刀,有时……竟会以最不堪的模样,送到你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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