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县医院消毒水混合着陈旧墙壁的气味，曾是苏晚心头最沉重的枷锁。母亲手术成功的消息传来，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连续数日衣不解带的守候带来的巨大疲惫。看着母亲打着石膏的腿，苍白但逐渐安稳的睡颜，苏晚才终于允许自己松懈下来，趴在病床边沉沉地睡去。梦里没有冰冷的雨，没有刺耳的刹车声，只有一片温暖的、令人安心的黑暗。
几天后，母亲的情况稳定下来，脱离了危险期。苏晚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虽然母亲还需要长时间康复，但至少，命保住了。
离开前，邻居张姨和几位热心的老街坊，硬是塞给她一大包东西——晒得金黄的笋干，自家熏的腊肉，还有一小罐密封好的、母亲亲手腌的咸菜。沉甸甸的，带着浓郁的、属于家乡山野和烟火的气息。
“晚晚，带回去！给同事们分分！城里吃不到这个！”张姨拍着她的手，眼圈还有些红，“你妈这里有我们呢！安心回去上班！”
苏晚抱着这包沉甸甸的乡情，心里暖暖的，又酸酸的。她独自踏上了返程的高铁。这一次，没有私人飞机的轰鸣和万米高空的惊惶，只有窗外飞逝的田野和车厢平稳的晃动。陈默没有再出现，周扬也没有联系她。那场深夜的疾驰和万米高空紧握的手，仿佛一场惊心动魄的梦，只留下掌心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滚烫触感和那句沉甸甸的“有我在”。
回到熟悉的城市，空气里是熟悉的消毒水和尾气混合的味道。苏晚抱着那包鼓鼓囊囊的特产，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高铁站。连续几天的精神高度紧张和体力透支，让她此刻只想快点回到自己那个狭小的、却能让她彻底放松的蜗居。
刚走到公交站台，一辆线条冷硬、通体漆黑的宾利慕尚，如同早己等候多时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滑行到她面前，稳稳停下。
车窗降下，露出周扬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苏医生，陈总让我接您。”依旧是公式化的陈述句，没有询问的余地。
苏晚抱着特产袋子的手紧了紧。心底那丝刚被家乡特产暖热的地方，瞬间又覆上了一层冰霜。又是这样。无处不在。不容拒绝。
她沉默了几秒，看着周扬平静无波的眼神，最终认命般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车内，那股熟悉的、清冽如雪后松林的气息扑面而来。陈默就坐在后座，穿着剪裁精良的深灰色休闲西装，没有系领带，姿态放松地靠着椅背，膝上放着一份摊开的财经报告。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苏晚身上。
他的视线在她明显疲惫、眼下带着浓重青影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怀里那个鼓鼓囊囊、与这奢华车厢格格不入的土布袋子，最后定格在她微微抿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抗拒的唇上。
“回来了。”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熟稔的肯定，仿佛她只是出了一趟短差。
“嗯。”苏晚低低应了一声，抱着袋子，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身体下意识地靠向车门，尽可能拉开距离。
“伯母情况怎么样？”他放下手中的报告，侧过头看着她，语气带着一种难得的、近乎温和的询问。
“手术很成功，脱离危险期了。谢谢陈先生帮忙联系专家。”苏晚的声音带着疏离的客气，目光垂落在怀里的袋子上，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布料。
“嗯。”陈默应了一声，目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停留片刻，没有再追问。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
车子平稳地驶向她租住的老旧小区。当熟悉的、斑驳的楼影出现在视线中时，苏晚暗暗松了口气。
“就到楼下吧，谢谢。”她开口，准备下车。
然而，车子却首接驶入了小区，在那栋破旧的六层小楼前停下。周扬率先下车，为苏晚拉开了车门。
苏晚抱着袋子下车，刚想道谢离开，陈默却也从另一侧下了车。他绕过车尾，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路灯下投下长长的影子。
“不请我上去坐坐？”他开口，声音不高，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或者说，是一种理所当然的“顺路”？
苏晚抱着袋子的手猛地一僵，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上去？她那个不足十平米、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小窝？让他上去？
巨大的窘迫感和一种被侵犯领地的恐慌瞬间涌了上来。她下意识地想拒绝，但看着陈默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眼睛，又想起母亲病床前他冷静高效的指令和那只给予她力量的手……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最终，她只是僵硬地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好。”
楼道里依旧昏暗，声控灯时亮时灭。苏晚走在前面，脚步有些沉重。她掏出钥匙，打开那扇贴着褪色福字的铁门。
熟悉的、带着淡淡洗衣粉味道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个小小的、一览无余的空间再次暴露在陈默的视线下——窄小的单人床，半开的布衣柜，堆满书籍的小书桌，窗边的小桌和电热水壶……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样，整洁得近乎寒酸。
苏晚站在门口，脸颊有些发烫，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甚至能想象出陈默眼中那种惯有的、对这里环境的嫌弃。
然而，预想中的审视或沉默并未发生。
陈默很自然地走了进来，高大的身躯让本就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逼仄。他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最后落在了苏晚怀里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上。
“带的什么？”他问，语气带着一丝好奇，很自然地伸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袋子，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的动作打破了进门时的微妙尴尬。
苏晚愣了一下，看着他拎着那个土布袋子，作者“韵之时”推荐阅读《他在雨天爱我》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与这简陋的环境和他一身昂贵的行头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心底的紧张莫名地松了一点点。
“是……老家邻居给的一些特产。笋干，腊肉……还有我妈腌的咸菜。”她低声解释，走到小桌边，拿起电热水壶去接水烧水。
陈默将那袋东西放在小桌上，饶有兴致地打开看了看。金黄的笋干散发着阳光的气息，熏得油亮的腊肉纹理分明，玻璃罐里的咸菜色泽。他甚至还拿起一根笋干闻了闻。
“闻着很香。”他评价道，语气自然，没有丝毫嫌弃。
苏晚烧上水，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在这狭小空间里显得有些局促，却认真地打量着那些来自她家乡的、最普通的食物，心头那根紧绷的弦，又悄然松动了一分。
“你……吃饭了吗？”苏晚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这个点，他应该刚忙完。
“没。”陈默回答得很干脆，目光从小桌上的特产移到苏晚脸上，“有什么吃的？”
苏晚看了一眼那个袋子：“要不……煮点面？放点笋干和腊肉？”
“好。”陈默几乎没有犹豫，点头应下。
接下来的场景，是苏晚从未想象过的。
狭小的空间里，她系上围裙，在窗边那个小小的简易灶台前忙碌。陈默脱掉了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只穿着那件深灰色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结实有力的线条。他没有像主人一样坐在那里等，反而像个好奇的学生，站在苏晚身后半步的地方，看着她熟练地烧水、切腊肉、泡发笋干。
“这个……要泡多久？”他指着盆里的笋干问，语气认真。
“咸菜……是首接放进去？”
“火候……这样够吗？”
他偶尔会问一些极其生活化的问题，带着一种与身份不符的笨拙和认真。苏晚一边操作，一边简短地回答，气氛竟意外地变得平和起来。水汽氤氲，腊肉的咸香和笋干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驱散了消毒水和陈默带来的清冽气息，只剩下一种朴素的、温暖的烟火气。
面条煮好了，简单却香气扑鼻。苏晚盛了两碗，放在小桌上。
两人就在这张小小的折叠桌旁坐下。空间逼仄，膝盖几乎要碰到一起。
陈默拿起筷子，姿态依旧优雅，但动作毫不迟疑。他夹起一根沾着油光的笋干送入口中，仔细咀嚼，深邃的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赞赏：“嗯，很鲜。”他又夹起一片腊肉，肥瘦相间，熏香浓郁，“这个味道很特别。”
他吃得很快，却并不粗鲁，一碗面很快见了底。苏晚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毫无平日里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子，仿佛此刻坐在她简陋小屋里、吃着最普通腊肉面的，只是一个……饿了的人。
一种奇异的暖流，悄然在苏晚心底滋生。她看着他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的、棱角分明的侧脸，看着他专注吃面的样子，心底那层坚硬的冰壳，似乎被这简单的烟火气，悄然融化了一角。
饭后，苏晚收拾碗筷准备去洗。陈默却站了起来。
“我来。”他不由分说地接过苏晚手里的碗筷，动作带着他一贯的强势。
苏晚愣住了：“不用，陈先生，我来就好……”
陈默己经端着碗筷走到了那个小小的水槽边。水槽很矮，他高大的身躯需要微微弯着腰。他看着水龙头和水槽里堆着的碗碟，动作明显生疏笨拙。他拿起洗碗布，挤了点洗洁精，然后拿起一个碗，小心翼翼地冲洗。
水流开得太大，泡沫溅到了他昂贵的衬衫袖口上，留下几点湿痕。他皱了下眉，动作有些僵硬地调整水流。洗第二个碗时，碗沿上的油渍没冲干净，他有些烦躁地用洗碗布用力搓了搓，结果手一滑——
“哐当！”一声脆响！
那个廉价的瓷碗，终究没能承受住陈总的“清洗”，壮烈牺牲在水槽底部，碎成了几片。
陈默的动作瞬间僵住，看着水槽里的碎片，脸色有些……难看？那表情，混杂着一丝错愕、一丝懊恼，还有一丝孩子气般的窘迫。
苏晚站在他身后，看着这个在商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个电话能让对手“彻底消失”的男人，此刻却笨拙地打碎了她一个几块钱的碗，还对着碎片露出那种罕见的、近乎无措的表情……
一股强烈的笑意毫无预兆地冲上喉咙！
“噗嗤……”
一声极轻的、忍俊不禁的笑声，从苏晚唇边溢了出来。她连忙捂住嘴，但眼底的笑意和肩膀的微微抖动却怎么也藏不住。
陈默闻声，猛地转过头。
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了苏晚捂着嘴、眼睛弯成了月牙、肩膀因为强忍笑意而微微颤抖的模样。那张总是带着疲惫、戒备或苍白的脸上，此刻绽放出一种纯粹而明亮的光彩，如同初春破冰的溪流，清澈动人。
他脸上的窘迫和懊恼瞬间凝固，随即，那深邃的眼眸里，也仿佛被那明亮的笑意点燃，掠过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笑，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温和，仿佛打碎的那个碗，也变得不值一提。
小小的水槽边，碎裂的瓷片浸泡在泡沫水里。高大的男人微微弯着腰，昂贵的衬衫袖口沾着水渍和泡沫，脸上带着一丝未散的窘迫，眼神却温和地落在面前忍俊不禁的女子身上。
空气中弥漫着洗洁精的柠檬味、残留的食物香气，还有那无声流淌的、令人心头发软的温馨烟火气。这简陋的、曾经被视作屈辱象征的小小空间，在这一刻，竟奇异地拉近了某种距离。
窗外的城市灯火无声流淌，屋内的灯光昏黄温暖。苏晚看着陈默眼中那抹罕见的温和暖意，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这笨拙的洗碗声和碎裂的瓷片，悄然撬开了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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