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东厂的庭院里，几株老槐树的叶子开始泛黄，在萧瑟的秋风中簌簌飘落，如同无数破碎的叹息。
鲁笙箫的马车，再次停在了东厂的大门外。
与上次的“探望”不同，这次他并非孤身前来，而是带着一份措辞恳切的奏折，以及几名随行的官员。马车装饰简朴，却依旧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皇家威仪。
守门的番子早己得到通报，不敢有丝毫阻拦，恭敬地将一行人引了进去。
穿过层层甬道，来到督主府的正厅。时餮祂早己等候在那里。
他依旧是一身华贵的蟒袍，墨发随意地用一根玉簪束起，面容妖冶，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如同深潭般幽暗，让人看不透深浅。
“不知殿下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要事？”时餮祂微微欠身，语气客套，却难掩那份居高临下的倨傲。
鲁笙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姿态放得极低：“九千岁客气了。孤今日前来，并非为了私事，而是为了父皇的龙体，以及……护国寺的陌勿生大师。”
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官员立刻上前一步，将那份奏折呈了上来。
小禄子接过奏折，小心翼翼地递到时餮祂手中。
时餮祂展开奏折，目光快速扫过。
奏折上的字迹，温润秀丽，正是鲁笙箫的亲笔。内容无非是说，父皇龙体欠安，全赖护国寺圣僧陌勿生诵经祈福，方能暂保平安。然闻圣僧近日身体不适，恐难持续为父皇祈福。恳请九千岁念在圣僧一片赤诚，且关乎龙体安康的份上，对圣僧稍加体恤，善待于他，勿要让其过度劳累，以免耽误了祈福大事。
措辞恳切，句句在理，既点明了陌勿生的“重要性”，又给足了时餮祂面子，仿佛真的只是单纯地关心父皇的病情，关心为父皇祈福的圣僧。
时餮祂看完奏折，将其轻轻放在桌上，抬眸看向鲁笙箫，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殿下真是仁孝之心，本座佩服。为陛下祈福，乃是头等大事，圣僧的身体，本座自然是放在心上的。”
鲁笙箫脸上的笑容更加温和：“有九千岁这句话，孤就放心了。陌大师佛法精深，乃是我大昭的福祉，若因身体原因耽误了祈福，实乃憾事。孤斗胆进言，只求九千岁能让圣僧在为父皇祈福期间，有个相对安宁的环境，得以静养身心，也能更好地为父皇诵经祈福。”
“殿下所言极是。”时餮祂点了点头，仿佛深以为然，“本座也正有此意。圣僧乃是为陛下效力，本座岂会亏待于他？”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试探：“只是……圣僧性子执拗，怕是不太‘安分’。本座怕稍有松懈，他便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耽误了陛下的大事，那可就罪过了。”
鲁笙箫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和无害的模样：“九千岁多虑了。陌大师乃是方外之人，慈悲为怀，一心向佛，只会感念九千岁的体恤，更加尽心地为父皇祈福，断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再说，”鲁笙箫补充道，“有九千岁在此坐镇，量他也不敢有任何异动。孤相信九千岁的手段。”
这番话，既捧了时餮祂，又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可谓是滴水不漏。
时餮祂深深地看了鲁笙箫一眼，似乎想从他那张温和的脸上，看出些别的什么。但鲁笙箫的表情太过完美，完美得如同一张精心绘制的面具，让人无懈可击。
“既然殿下都这么说了，本座若是再推辞，倒显得本座不近人情了。”时餮祂终于松了口，语气带着一丝故作的无奈，“好吧，本座便依了殿下。”
“本座会将圣僧从静心苑迁出，换一处更为清静雅致的院落，让他能安心抄写经文，为陛下祈福。”
“只是，”时餮祂话锋再次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精光，“本座有一个条件。”
鲁笙箫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九千岁请讲，只要孤能做到的，定不推辞。”
“也不是什么难事。”时餮祂慢悠悠地说道，“圣僧既为陛下祈福，总该有些实际的表示。本座要求他，每日抄写一百遍《大悲咒》，亲自封存，交由本座呈给陛下。如此，也能让陛下感受到他的诚意，或许对龙体康复，也更有裨益。”
鲁笙箫心中冷笑。
果然如此。
时餮祂怎么可能轻易放过陌勿生？所谓的“善待”，不过是换一种方式的囚禁和羞辱罢了。
每日抄写一百遍《大悲咒》，看似是为了祈福，实则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和控制。更何况，还要交由时餮祂呈给皇帝，这无疑是在向所有人宣告，陌勿生己经沦为他掌控的棋子。
但他脸上却依旧露出感激的笑容：“九千岁考虑得周到。如此甚好，既能彰显圣僧的诚意，也能为父皇祈福，实乃两全其美之策。孤替父皇，多谢九千岁。”
“殿下客气了。”时餮祂摆了摆手，“为本座分忧，乃是本座的本分。”
一场看似和谐的“商议”，就此结束。
鲁笙箫带着他的人，满意地离开了东厂。马车上，他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算计。
他要的，并非真的为陌勿生求情。
他只是想借此向外界传递一个信号——他鲁笙箫是仁厚的，是关心圣僧的，是为父皇着想的。
同时，也是在试探时餮祂的底线，看看他对陌勿生的执念，究竟深到了何种地步。
从时餮祂的反应来看，他对陌勿生的掌控欲，远超自己的想象。
不过，这也无妨。
越是偏执，越是容易露出破绽。
鲁笙箫微微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好戏，才刚刚开始。
***东厂，静心苑。
陌勿生正坐在窗边，凝视着窗外飘落的黄叶。
那本染血的《金刚经》，被他小心翼翼地收在了枕下。自从那日见过这本经书后，他便再也没有完整地念诵过任何一段经文。
心口的剧痛和信仰的动摇，让他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
时餮祂没有再用极端的手段折磨他，但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和精神上的压迫，却从未停止过。他时常会突然出现在房间里，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件濒临破碎的珍宝。
陌勿生依旧保持着沉默，将自己封闭在一个无形的壳里，拒绝与外界进行任何交流。
他不知道鲁笙箫己经为他向时餮祂“求过情”，更不知道一场新的、以“仁慈”为名的囚禁，即将开始。
房门被推开，时餮祂走了进来。
陌勿生没有回头，依旧保持着凝视窗外的姿势，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
“看来，圣僧的心情，好了不少。”时餮祂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陌勿生充耳不闻。
时餮祂也不恼，缓步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这秋景虽美，却太过萧瑟，看久了，怕是会让人心情郁结。”
“不过，圣僧也不必为此烦忧。”时餮祂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刻意的“温和”，“本座己经为你准备好了新的住处。”
陌勿生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新的住处？
他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怎么？不感兴趣？”时餮祂低头，看着他苍白的侧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地方可比这里清静多了，也雅致多了。有书，有墨，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种着你或许会喜欢的竹子。”
陌勿生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时餮祂。
他的眼神依旧空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抗拒。
“为什么？”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为什么？”时餮祂笑了笑，伸出手，似乎想抚摸他的脸颊，但在触及他之前，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自然是为了让圣僧能更好地为陛下祈福。”
“笙箫殿下近日向本座进言，说圣僧乃是国之福祉，为父皇祈福辛劳，应当好生体恤。”
“本座思量再三，觉得殿下所言极是。”
“毕竟，圣僧的身体，可关系着陛下的龙体安康，本座可不敢怠慢。”
时餮祂的语气，听起来冠冕堂皇，仿佛真的是为了陌勿生着想。
但陌勿生却从他的眼神深处，看到了那丝从未消失过的、强烈的占有欲和控制欲。
他明白了。
这所谓的“体恤”，这所谓的“新住处”，不过是另一个更精致、更隐蔽的牢笼罢了。
而鲁笙箫的“进言”，恐怕也并非出于真心，更多的是一种政治上的算计和试探。
这些身处权力中心的人，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都暗藏着无数的机锋和算计。而他，不过是他们博弈过程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再次将陌勿生淹没。
“我不去。”他低声说道，语气平静得近乎麻木。
在哪里都是囚禁，又有什么区别？
“不去？”时餮祂挑了挑眉，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威压，“圣僧以为，这由得你选择吗？”
“新的住处己经备好，圣僧只需收拾一下，便可动身。”
“哦，对了。”时餮祂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补充道，“还有一件事，本座忘了告诉你。”
“为了彰显圣僧为陛下祈福的诚意，本座己经奏请陛下，命你每日抄写一百遍《大悲咒》，亲自封存，交由本座呈给陛下。”
“圣僧可要好生‘尽心’才是，莫要辜负了本座和殿下的一片‘苦心’，更莫要耽误了陛下的龙体安康。”
每日一百遍《大悲咒》。
还要交由他呈给皇帝。
陌勿生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这哪里是祈福？
这分明是一种羞辱！
一种用他最珍视的佛法，来践踏他尊严的羞辱！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时餮祂，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时餮祂！你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时餮祂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圣僧这是说的哪里话？本座这可是在为你着想，为陛下着想！”
“能为陛下抄写经文，那是你的荣幸！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还是说……”时餮祂猛地俯下身，凑近陌勿生的脸，声音低沉而危险，“圣僧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做？是想抗旨不遵吗？”
“抗旨”两个字，如同两把锋利的刀，狠狠刺在陌勿生的心上。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荣辱，却不能不在乎护国寺，不能不在乎那些无辜的僧人。
若是被扣上“抗旨不遵”的罪名，恐怕整个护国寺都会受到牵连。
时餮祂正是掐准了他的软肋。
陌勿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愤怒、屈辱、无力、绝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死死地盯着时餮祂那张近在咫尺的、妖冶而残忍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写。”
为了护国寺，为了那些无辜的人，他只能忍。
哪怕这忍耐的过程，如同凌迟。
时餮祂看着他眼中那熄灭的火焰，和重新归于死寂的空洞，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却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烦躁。
他赢了。
他又一次迫使陌勿生屈服了。
可为什么，看着他这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自己心中却没有预期的那般愉悦？
仿佛有什么珍贵的东西，正在一点点被自己亲手摧毁。
但这种感觉，只是一闪而逝。
时餮祂很快便压下了那丝莫名的烦躁，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这才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圣僧果然聪慧。”
“好了，收拾一下吧。小禄子会带你去新的住处。”
说完，时餮祂不再看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房间。
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陌勿生紧绷的身体，终于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后倒去，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他缓缓闭上眼睛，一行清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慈悲？
仁厚？
体恤？
这世间最肮脏、最虚伪的词语，此刻却被这些人挂在嘴边，用来粉饰他们的贪婪、自私和残忍。
他缓缓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里，曾经跳动着一颗慈悲向善、坚守信仰的佛心。
可现在，那颗心，正在被一点点侵蚀，一点点污染，一点点……破碎。
***半个时辰后，小禄子带着两名东厂番子，来到了静心苑。
陌勿生己经收拾好了自己的“行李”——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本被他藏在枕下的、染血的《金刚经》。
他将经书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仿佛那是他在这无边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最后的希望。
“圣僧，请吧。”小禄子的语气，依旧带着那副虚伪的恭敬。
陌勿生没有说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出了静心苑。
穿过几条曲折的回廊，他们来到了一座更为偏僻、也更为雅致的院落前。
院门紧闭，门口站着两名神情肃穆的侍卫，戒备森严。
院门上没有匾额，只有一把沉重的铜锁。
小禄子打开锁，推开了院门。
院内果然种着几竿修竹，青翠绿意，与院外的萧瑟秋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院子中央，有一个小小的石桌和几张石凳，角落里还放着一个半旧的香炉。
正对着院门的，是一间宽敞明亮的屋子，窗明几净，屋内的陈设虽然简单，却十分整洁——一张床，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墙角还放着一个书架，上面零散地放着几本佛经。
看起来，确实比静心苑要“舒适”得多。
但陌勿生却从这看似雅致的环境中，感受到了一种更深、更严密的禁锢。
这里太过安静，太过偏僻，仿佛一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圣僧，您就住在这里吧。”小禄子笑着说道，“每日的饮食和笔墨纸砚，都会有人按时送来。您只需安心抄写经文便是。”
“记住，没有督主的命令，不许踏出这座院子半步。”小禄子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否则，后果自负。”
陌勿生没有回应。
小禄子也不在意，对着那两名侍卫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离开了。
院门被重新锁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如同一个沉重的句号，宣告着这场以“仁慈”为名的囚禁，正式开始。
陌勿生站在院子里，抬头望向天空。
天空阴沉，云层厚重，看不到一丝阳光。
他缓缓走到屋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书桌干净整洁，上面己经放好了笔墨纸砚，还有一叠上好的宣纸。
陌勿生走到书桌前，坐下。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光滑的宣纸，感受着那份冰冷的质感。
每日一百遍《大悲咒》。
他拿起笔，蘸了蘸墨。
墨汁漆黑，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将笔尖落在宣纸上。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一笔一划，缓慢而沉重。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泪写成。
他知道，时餮祂就在暗处，用那双妖异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他知道，鲁笙箫也在等着看他的笑话，等着利用他的“屈服”来为自己铺路。
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被拖入更深的深渊。
可他别无选择。
只能写下去。
用这冰冷的笔墨，记录下自己的屈辱和挣扎。
用这一遍遍重复的经文，试图麻痹自己，试图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找到一丝微不足道的、自我欺骗的慰藉。
窗外，秋风依旧萧瑟，竹叶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一声声无声的叹息。
屋内，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单调而持续，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回荡，仿佛一曲永无止境的悲歌。
陌勿生低着头，专注地抄写着经文。
没有人看到，一滴浑浊的泪水，悄无声息地从他眼角滑落，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如同一个破碎的、无法言说的伤口。
这场虚伪的仁慈，终究还是以另一种方式，将他的尊严，碾得粉碎。
而这，仅仅只是开始。
在这看似平静的院落里，未来还会有更多的折磨和羞辱，等待着他。
他的抗争，他的坚守，在这强大的权力和扭曲的欲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苍白无力。
信仰的高塔，在日复一日的摧残和亵渎中，正在一点点地倾斜，坍塌。
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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