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的夜，比别处更沉，更冷，更黑。
厚重的围墙，不仅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仿佛隔绝了月光与星光。只有巡逻的番子手中提着的灯笼，在黑暗中投下惨淡而摇曳的光晕，如同鬼火般，照亮一小片沾满血污的地面，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混杂着潮湿的霉味、铁锈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绝望的气息。偶尔有压抑的哭喊或凄厉的惨叫，从某间牢房或刑房里传出，却很快被粗暴的呵斥声打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泛起一点涟漪，便迅速归于死寂。
这里是人间地狱，是饕餮祂一手打造的、以恐惧和痛苦为基石的王国。
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与恐怖中，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穿梭在东厂最外围的杂役房与水井之间。
是易轩儿。
不过短短数日，这位曾经养尊处优、天真烂漫的清贵世家小姐，己经褪去了所有的娇憨与明媚。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粗布囚衣，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挽起，几缕碎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额角。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恐惧与不安，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时刻警惕着周围的一切。
易家获罪，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父亲被打入天牢，母亲不堪受辱，三尺白绫了结了性命。而她，作为罪臣之女，被没入掖庭为奴，后又不知为何，被辗转送到了这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做了最粗笨的杂役。
她至今还记得刚被送进来时，那些老资格的宫女和太监看她的眼神，那里面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事不关己的冷漠，仿佛在看一个即将坠入深渊的可怜虫。
“在东厂，人命不如狗。”一个稍微心善些的老宫女私下里告诫她，“少说话，多做事，少看，少听，少问，或许还能多活几天。”
易轩儿把这句话牢牢刻在心里。她每天战战兢兢地做事，打水、扫地、浆洗衣物，不敢有丝毫怨言，更不敢抬头看任何人的眼睛。她害怕那些穿着黑色劲装的东厂番子，害怕他们腰间那柄闪着寒光的绣春刀，更害怕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却掌控着这里所有人命运的九千岁——时餮祂。
她听说过很多关于时餮祂的恐怖传闻。听说他容颜妖冶，手段却狠辣无情；听说他视人命如草芥，东厂的刑房里，每天都有无数人在他的命令下，受尽折磨而死；听说他权势滔天，连皇子亲王都要惧他三分。
每一个传闻，都让易轩儿不寒而栗。她只求能在这个地狱般的地方，苟延残喘地活下去，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今夜，轮到她值夜，负责给各个牢房和刑房附近的巡逻番子送水。
这是她最害怕的差事。夜晚的东厂，比白日里更加阴森恐怖。黑暗中仿佛潜藏着无数魑魅魍魉，随时会扑出来将她吞噬。风吹过墙角的声音，都像是冤魂的哭泣，让她头皮发麻。
她提着一个沉重的水桶，低着头，脚步匆匆地在甬道里穿行。水桶撞击地面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她不敢走得太慢，怕被巡逻的番子责骂；又不敢走得太快，怕不小心撞到什么人，或是闯入了不该去的地方。
按照规定，她只需要将水送到指定的几个点，由巡逻的番子自己来取。可今天负责交接的小太监不知去了哪里，她只能硬着头皮，提着水桶，沿着巡逻路线，一点点往前挪动。
越往东厂深处走，空气就越发阴冷，血腥味也越发浓重。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跳出胸腔。握着水桶提手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微微颤抖。
就在她走到一处岔路口，犹豫着该往哪边走时，一阵压抑的、模糊的声音，顺着风，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像是有人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从喉咙深处挤出的闷哼。
易轩儿的脚步，瞬间僵住了。
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
是的，没错。
那声音，是从岔路口旁边的那条小巷深处传来的。那条巷子她从未去过，据说里面是东厂最严密、也最恐怖的刑房区域，除了时餮祂和他最亲信的几个番子，任何人都不得靠近。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她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就跑，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可不知怎的，那阵压抑的痛哼声，像是带着某种魔力，吸引着她的注意力。那声音里的痛苦，如此真实，如此深切，让她那被恐惧包裹的心底，隐隐泛起一丝不忍。
她是谁？是谁在那里受刑？
这个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地滋长。
易轩儿咬了咬下唇，手心沁出了冷汗。她知道，好奇心在这里是会致命的。可那阵痛苦的呻吟，不断地传入耳中，敲打着她的耳膜，也敲打着她那尚未被完全磨灭的、属于少女的同情心。
最终，那一丝微弱的不忍，战胜了根深蒂固的恐惧。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她放下沉重的水桶，然后，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朝着那条漆黑的小巷，挪了过去。
巷子很深，很窄，两侧是高耸的围墙，墙上爬满了墨绿色的苔藓，湿滑而冰冷。巷口没有灯笼，一片漆黑，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越往里走，那痛苦的闷哼声就越发清晰。
还夹杂着另外一种声音——一种低沉的、带着戏谑和残忍的说话声。虽然听不清具体在说什么，但那语气中的恶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易轩儿的心跳得更快了，她几乎是贴着冰冷的墙壁，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牙齿都在打颤，但她的眼睛，却因为某种莫名的冲动，而死死地盯着巷子尽头那扇虚掩着的、透出微弱光线的门。
那是一间刑房。
光线，就是从刑房那扇没有关严的门缝里透出来的。
而那痛苦的闷哼声和残忍的说话声，正是从那扇门后传出来的。
易轩儿慢慢地、慢慢地靠近那扇门。她的心脏仿佛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扶住冰冷的墙壁，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眼睛凑到了那条狭窄的门缝上。
透过门缝，她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那是一间极其阴森恐怖的刑房。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烙铁、鞭子、夹棍……每一件都锈迹斑斑，沾满了暗红色的污迹。地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水，还是血。
刑房中央，矗立着一根粗壮的铁柱。
而铁柱上，吊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破烂不堪的月白色僧袍的人。
那人被铁链高高吊起，双臂张开，手腕处似乎在不断地往下滴着什么，在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的背对着门口，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狰狞可怖的鞭痕，有的地方己经结痂，有的地方还在渗着血珠，触目惊心。
他的身体，似乎因为痛苦而微微颤抖着，每一次颤抖，都伴随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仅凭那身残破的月白色僧袍，和那清瘦而挺拔的身形，易轩儿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人的名字——
陌勿生。
那个在护国寺的祈福大典上，宝相庄严，为万众所敬仰的圣僧。
那个她曾经远远见过一面，惊为天人，心中充满了敬慕的、如同谪仙般的人物。
怎么会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会……被如此对待？
易轩儿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嗡嗡作响。
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这个遍体鳞伤、被折磨得不形的囚徒，与那个在高台上，沐浴在阳光下，声音温润如玉，为众生讲经祈福的圣僧，联系在一起。
这太可怕了。
太残忍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缓步走到了那个吊在铁柱上的人面前。
那是一个穿着华贵蟒袍的男子，身形颀长，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用一根红色的发带松松地系着。
虽然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但那妖冶的轮廓，那双狭长而阴鸷的凤眸，以及嘴角那抹残忍而满足的笑意……
易轩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是他！
九千岁，饕餮祂！
传闻中，那个掌控着东厂，视人命如草芥的活阎王！
她看到，时餮祂伸出手，似乎在抚摸着那个囚徒的脸颊。他的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温柔，但那眼神中的占有欲和疯狂，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听到，时餮祂低沉而沙哑的声音，透过门缝，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你的今生……一寸寸……染上我的颜色……”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匕首，尖锐而冰冷，刺入易轩儿的耳膜，让她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瞬间冻结了。
染上他的颜色？
那意味着什么？
易轩儿不敢想，也无法想象。
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让她浑身冰冷，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看到，吊在铁柱上的那个人，似乎因为时餮祂的触碰，而剧烈地挣扎了一下，发出一声更加痛苦的闷哼。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然后，她看到时餮祂猛地捏住了那个人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
虽然依旧看不到脸，但易轩儿似乎能感觉到，那双曾经清澈如琉璃的眸子，此刻一定充满了痛苦、愤怒和屈辱。
“……妄想……”
一句极其微弱的、沙哑的嘶吼，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那声音，虽然嘶哑变形，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是陌勿生！
真的是他！
易轩儿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刺穿了一样，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再也听不下去了。
恐惧、震惊、同情、愤怒……种种情绪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她猛地后退一步，因为太过慌乱，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墙壁，发出一声轻微的“咚”声。
几乎是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刑房里的说话声和闷哼声，戛然而止。
一片死寂。
易轩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她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彻底吞噬。
她甚至不敢去想，被时餮祂发现私自窥探刑房，会是什么下场。
她唯一的念头，就是逃！
立刻逃！
她转身，踉踉跄跄地朝着巷口跑去。因为太过慌乱，她甚至忘了拿回那桶放在岔路口的水。
她的脚步踉跄，呼吸急促，心脏狂跳不止。身后，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有无数只手在向她抓来。
时餮祂那妖冶而阴鸷的脸，陌勿生那布满伤痕的背影，刑房里那狰狞的刑具和刺目的血迹……这一切，如同最恐怖的梦魇，在她脑海中不断闪现，挥之不去。
她一口气跑出了很远，首到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跑到了她平日里活动的范围，才双腿一软，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了冷汗，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抬起头，望着东厂那如同巨兽般盘踞在黑暗中的轮廓，眼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恐惧和茫然。
原来，传闻都是真的。
这里真的是人间地狱。
时餮祂真的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而那个曾经如同神祗般存在的圣僧陌勿生，竟然真的落入了这般境地，遭受着如此非人的折磨。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易轩儿捂住脸，身体蜷缩成一团，压抑的啜泣声，从指缝中溢出。
她为陌勿生感到心痛，为他感到不值，更为自己此刻的无能为力而感到绝望。
她只是一个卑微的囚徒，连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掌控，又能做些什么呢？
今夜的所见所闻，如同在她平静（或者说，是麻木）的生活中，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了惊涛骇浪。
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只想着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了。
那个在刑房里，被铁链吊着，遍体鳞伤的身影，那个即使在极致的痛苦中，也依旧不肯屈服的灵魂，己经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心底。
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那道残破的白色身影，如同一点微弱的光，虽然微弱，却足以让她在恐惧之余，感受到一丝难以言喻的震撼。
只是，她还不知道，这丝微光，将会给她带来什么。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深渊？
她只知道，从今夜起，她的人生，或许将不再一样。
而那间刑房里的一切，将会成为她永远无法磨灭的噩梦，伴随着她，在这东厂的黑暗中，艰难地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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