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总是带着一股缠绵的湿意，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人心。
温学柏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中睁开眼时，首先闻到的是淡淡的药香，混杂着窗外潮湿的草木气息。他动了动手指，只觉得浑身酸痛，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般，每一寸筋骨都在叫嚣着疲惫。
“水……”他沙哑地开口，喉咙干涩得像是要冒烟。
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中年男子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他，将一杯温水递到他唇边：“温大人，您醒了？慢点喝。”
温学柏贪婪地喝了几口，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混沌的意识也渐渐清晰起来。他打量着眼前的男子，陌生的面孔，眼神却透着几分熟稔的恭敬。再看西周，是一间简陋却干净的房间，墙上挂着几束晒干的草药，窗外是连绵的青瓦白墙，典型的江南民居模样。
“这是……哪里？”他问道，声音依旧虚弱。
“回大人，这里是苏州城外的一处别院，是陛下早年布置下的暗桩。”中年男子答道，语气谨慎，“属下姓王，是奉命来照顾大人的。”
陛下？
权书禹？
温学柏的心猛地一沉，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粮仓的熊熊烈火，叛军狰狞的面孔，权书禹那双写满绝望与疯狂的眼睛，还有……最后那只突然伸过来，将他从火海中拽走的、戴着玄铁手套的手。
“我……不是死了吗？”他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现场那具烧焦的残骸，还有那枚被烧得变形的书签，分明都在昭示着他的“死亡”。
王姓男子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和一张折叠整齐的纸条，双手奉上：“大人，您大难不死，是陛下的安排。这是陛下让属下交给您的。”
玉佩是温学柏再熟悉不过的那枚，羊脂白玉，上面雕刻着细密的云纹，是权书禹当年亲手为他戴上的，说“玉能养人，亦能辟邪，见玉如见我”。这些年，他从未离身，想必是被那神秘的黑衣人在救他时一并取下了。
而那张纸条，展开后只有两个字，笔力遒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等我”。
是权书禹的笔迹。
温学柏的指尖抚过那两个字，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终于明白了。
那场烈火，那具残骸，他的“死亡”……全都是假的。
是权书禹策划的一场“金蝉脱壳”。
那个在最后时刻将他从火海中救走的黑衣人，想必也是权书禹早就安排好的死士。
“陛下……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温学柏的声音带着哽咽，心中五味杂陈。
王姓男子低声道：“大人，叛乱平息后，属下从京城传来的密信中得知，靖王的党羽遍布朝野，甚至连宫中都有他的眼线。陛下担心他们会对您不利，更担心他们会利用您来要挟陛下……所以，才出此下策。”
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说，只有让您‘死’去，才能让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放松警惕，他才能彻底清除所有障碍。也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您的安全。”
温学柏沉默了。
他想象着权书禹在做出这个决定时的心情，该是何等的痛苦与挣扎。一边是挚爱之人的“死亡”，一边是朝堂的血雨腥风，他必须亲手导演这场戏，还要扮演好一个失去一切的、疯狂的暴君。
“他……还好吗？”温学柏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王姓男子的眼神暗了暗，摇了摇头：“属下不知。但密信中说，陛下在平定叛乱后，性情大变，暴戾无常，整日将自己关在御书房里，抱着您那枚烧焦的书签，谁也不见……”
温学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能想象出权书禹的样子。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眼神明亮的少年，那个在江南烟雨中对他许下诺言的皇子，如今却成了一个被仇恨和痛苦包裹的暴君。
这一切，都是为了他。
为了保护他，权书禹不惜让自己坠入深渊，与整个世界为敌。
“傻瓜……”温学柏喃喃自语，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那张写着“等我”的纸条上，晕开一小片墨迹。
他不怪权书禹没有事先和他商量，不怪他用如此极端的方式将他“送走”。他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权书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只是，他心疼。
心疼权书禹独自一人承受着这一切。
心疼他为了这个计划，要背负多少血债，要忍受多少孤独。
“那些……被牵连的人呢？”温学柏问道，声音有些艰涩。他能猜到，权书禹的“疯狂”，必然伴随着大规模的清洗和杀戮。
王姓男子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陛下下令，靖王党羽，格杀勿论，株连九族……京城，血流成河。”
温学柏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果然。
权书禹为了彻底清除障碍，为了给他一个绝对安全的未来，选择了最血腥、最残酷的方式。
这就是他的计划，置之死地而后生。
不仅是让温学柏“死”去，也是让他自己，在这场血腥的清洗中，彻底斩断与过去的温柔，变成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
温学柏的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心疼，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知道权书禹的性格，看似温和，实则偏执。一旦决定了的事情，就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这场清洗，必然会让他手上沾满鲜血，也必然会让他的内心，承受更沉重的负担。
“他……就不怕引火烧身吗？”温学柏问道，声音有些颤抖。如此大规模的杀戮，必然会引起朝野震动，甚至可能引发新的叛乱。
“陛下似乎早有准备。”王姓男子道，“他一边清洗靖王党羽，一边安插自己的人手，将兵权牢牢掌握在手中。那些有异议的大臣，要么被罢官免职，要么就……”
他没有说下去，但温学柏己经明白了。
权书禹在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进行着一场豪赌。他赌自己能够掌控局面，赌自己能够在清除所有障碍后，还能守住这万里江山。
而赌注，就是他自己的灵魂。
温学柏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心中一片茫然。
他来到了江南，这个他魂牵梦萦的地方。这里远离京城的喧嚣和血腥，安全而宁静。
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知道，权书禹正在京城，用一种他无法想象的方式，为他铺平道路。而他能做的，只有在这里，安心养伤，等待着那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重逢”。
“大人，您刚醒，身体还很虚弱，还是再睡一会儿吧。”王姓男子道。
温学柏点了点头，却没有闭上眼睛。
他握着那枚玉佩，感受着上面残留的、属于权书禹的温度，心中百感交集。
权书禹，你一定要好好的。
一定要等我。
等我养好伤，等我有能力帮你分担一些的时候，我一定会回去找你。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无论你手上沾满了多少鲜血，我都会在你身边。
江南的雨，还在下着。
温学柏的心中，却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知道，前路必然充满荆棘。但只要一想到权书禹还在等他，他就有了坚持下去的勇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温学柏的身体渐渐康复。
王姓男子悉心照料着他的饮食起居，还按照权书禹的吩咐，给他带来了一些书籍和笔墨。
温学柏常常坐在窗前，一边看着江南的雨景，一边看书练字。
他的字迹，依旧温润如玉，却又隐隐多了一丝坚韧。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想起权书禹。
想起他们在江南初遇的情景，想起他们在京城并肩作战的日子，想起权书禹在火海中那双绝望的眼睛。
心中的担忧，如同江南的雨，从未停歇。
“王大哥，京城那边，还有新的消息吗？”温学柏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期盼。
王姓男子摇了摇头：“陛下似乎封锁了消息，除了一些零星的传闻，没有确切的消息传出来。只听说，陛下依旧很少上朝，朝政大多由柳丞相代理。”
温学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柳丞相虽然老成持重，但终究是外臣，很多事情，还是需要权书禹亲自拿主意。长此以往，必然会出乱子。
“他就不怕……大权旁落吗？”温学柏问道。
“陛下心思深沉，想必自有安排。”王姓男子道，“而且，他身边还有秦公公在，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温学柏点了点头，却依旧放心不下。
他了解权书禹，那个人看似冷酷，实则内心敏感。一旦陷入自我怀疑和痛苦中，很容易钻牛角尖。
“王大哥，你说……陛下会不会……”温学柏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会不会真的……被仇恨冲昏了头脑？”
王姓男子沉默了。
他知道温学柏在担心什么。
权书禹的清洗，己经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如果他继续这样下去，很可能会众叛亲离。
“大人，陛下不是那种人。”王姓男子道，“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为了这天下。等他清除了所有障碍，一定会变回原来的样子的。”
温学柏苦笑一声。
原来的样子？
经历了这么多血雨腥风，见证了这么多背叛和死亡，权书禹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好起来。
必须尽快回到京城，回到权书禹身边。
他不能让权书禹独自一人，在那条充满血腥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一个月后，温学柏的身体己经基本康复。
他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行走，甚至可以做一些简单的体力活。
王姓男子按照权书禹的吩咐，给他准备好了新的身份和户籍。
“大人，从今天起，您就叫温然，是一个来自江南水乡的落魄书生。”王姓男子将一本户籍册子和一些银两递给温学柏，“这是陛下特意为您安排的身份，绝对安全。”
温学柏接过户籍册子，看着上面“温然”两个字，心中一阵感慨。
温然，温然。
是希望他安然无恙，还是希望他忘却过去，重新开始？
或许，两者都有吧。
“王大哥，多谢你这些日子的照顾。”温学柏道。
“大人客气了，这是属下应该做的。”王姓男子道，“陛下吩咐过，等您身体康复了，就送您去杭州。那里有我们的人，可以照应您。”
温学柏点了点头：“好。”
他知道，苏州虽然宁静，但终究离京城太近，容易引起怀疑。去杭州，是更好的选择。
只是，他心中依旧有些不舍。
不舍这片见证了他和权书禹初遇的江南水乡。
离开苏州的那天，天气晴朗。
温学柏换上了一身青色的布衣，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落魄书生。
王姓男子亲自送他到码头。
“温然先生，一路保重。”王姓男子道，“到了杭州，自会有人与您联系。”
温学柏点了点头：“王大哥也多保重。替我……多谢陛下。”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一句“多谢”。
王姓男子看着他上了船，首到船影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才转身离开。
船上，温学柏站在甲板上，望着渐渐远去的苏州城，心中百感交集。
权书禹，我走了。
我会在杭州等你。
等你清除所有的障碍，等你兑现你的诺言。
你一定要记得，在江南，还有一个人在等你。
江南的风，带着一丝暖意，拂过温学柏的脸颊。
他知道，前路漫漫，充满未知。
但他心中，却充满了希望。
因为他知道，权书禹还在等他。
而他，也在等权书禹。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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