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京城,冬雨如丝。余帧撑着油纸伞,与余帧并肩走在城南的书肆街上。
“《伤寒杂病论》的孤本应当就在前头那家书肆。”柳徽指了指不远处挂着墨香斋匾额的老店,“听说掌柜是太医署退下来的,专收医书。”
余帧颔首,却在经过巷口时突然驻足。柳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灰布衫的背影正在屋檐下避雨,怀里紧紧抱着几卷书册。
书生身形瘦削,衣袍洗得发白,却浆洗得干净整齐。他低头翻看书页时,侧脸线条清俊,眉宇间却隐约透着一丝郁色。
“是那日的书生。”柳徽低声道。
余帧本不欲多事,却见那书生忽地抬头,目光恰好与柳徽对上。
他怔了怔,随即微微颔首,算是见礼。
柳徽见他怀中书册己被雨水打湿边角:“公子若不嫌弃,可与我们共撑一程。”
书生略一迟疑,拱手道:“多谢姑娘美意,只是在下衣衫湿冷,恐污了两位贵人衣裳。”
余帧打量他一眼,见他虽衣着寒素,谈吐却颇有礼数:“无妨,前面有家茶楼,可暂避风雨。”
茶楼里炭火正旺,三人选了临窗的雅座。书生小心地将书卷放在干燥处,才拱手道:“在下姓沈,单名一个池字,江南临安人士。”
余帧执起茶盏:“沈公子是来京城赶考的?”
沈池声音里带着江南口音的温润,藏着几分局促:“正是。上月刚到,一是来赶考,二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窗外淅沥的雨丝上,“也是想为家父讨个说法。”
“哦?家父是?”余帧来了些兴趣。
“家父沈清廉,曾任临安县学教谕。三年前,他偶然发现知府王大人私吞赈灾粮款,便联合几位同僚上书揭发。谁知……”
他的声音哽了一下,眼中闪过痛色,“那王大人与朝中权贵有亲,反诬家父勾结匪类,伪造证据。家父被革职查办,在狱中不堪受辱,自尽以证清白。”
窗外的雨声渐密,茶楼里炭火噼啪作响,衬得沈池的声音愈发低沉。
柳徽蹙眉:“朝廷没有彻查此事?”
沈池苦笑:“一纸查无实据便结了案。王大人后来反倒升了官,调任户部。”
沈池低头抿了口茶,茶汤微苦,他并未察觉对面两人的异样,继续开口:“晚生此次进京,除了科考,便是想寻个机会,将这桩冤情上达天听。”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纸张边缘己经磨损,显然被翻看过无数次:“这是家父在狱中所写的血书,详述了当年之事,还有几位同僚的联名证词。”
柳徽接过信笺,余光瞥见余帧眸光微动,她仔细查看,发现血书字迹虽己褪色,却仍能辨认出字里行间的悲愤。
柳徽斟酌着词句:“沈公子,你可知道,这位王大人如今在户部任何职?”
沈池摇头:“只听说是升了官,具体职务却是不知。晚生一介布衣,连户部大门朝哪开都不晓得,更别提打听这些了。”
余帧忽然开口:“沈公子可曾想过,若这状纸递上去,却石沉大海,又当如何?”
沈池眼里闪过决绝:“那便再递,首到有人肯受理为止。家父生前常说,读书人当为天地立心。若连至亲冤屈都不敢申,读再多圣贤书又有何用?”
茶楼外,雨势渐大。
余帧唇角微扬,将血书折好还给他:“三日后午时,带着这个去大理寺后巷的槐树下等着。”
沈池眼中闪过疑惑:“公子这是……?”
“我认识一位在当差的朋友,或许能帮你递个状子。”余帧起身,丢下几枚铜钱,“至于成与不成,就看天意了。”
走出茶楼时,柳徽压低声音:"你打算让谁接手这案子?”
“燕庭。”
余帧撑开油纸伞,“户部亏空案,皇上正愁找不到由头彻查,何不顺水推舟卖个人情。”
柳徽脚步一顿,“燕庭是九千岁,他会管吗?”
余帧脚步未停,伞面倾斜,将柳徽护得周全:“他为何不管?九千岁掌东厂,最擅长从蛛丝马迹里揪出猫腻。王知府能踩着教谕的尸骨升官,户部那本账上定有不干净的地方,燕庭求之不得有个由头去查。”
柳徽点点头,余帧捏了捏她的脸:“看来,得教教你认一下官场里的事才行,整日泡在药学里,都泡傻了。”
茶楼二楼的窗边,沈池还望着雨发怔。方才那两人虽未告知名讳,但气度不凡。
他着怀中的血书,想起临行前母亲塞给他的护身符,布包里除了香灰,还有半块父亲生前常戴的玉佩。
“总会有希望的。”他对着雨幕轻声说,仿佛在说服自己。
雨丝缠缠绵绵,将京城的冬意拉得漫长。
三日后午时,大理寺后巷。
沈池攥着血书站在老槐树下,树影斑驳落在他身上,巷口传来脚步声,他紧张地抬头,却见来人身着蟒纹贴里,腰悬玉带,正是东厂总提督燕庭。
沈池虽未见过他,却认得那身仅次于皇亲的服饰,慌忙跪地:“草民沈池,参见大人!”
燕庭没让他起身,只居高临下地看着:“澈王让你来的?”
沈池心头一紧,原来那日的人是澈王,而他说的朋友竟是九千岁。
“是……”
燕庭接过血书,目光在联名证词上停留片刻,忽然冷笑:“王启年?他倒是会钻营,竟爬到了户部侍郎的位置。”
沈池抬头,眼中闪过希冀:“大人知道他?”
“三年前江南赈灾案,我本想插手,却被压了下来。”
燕庭将血书揣进袖中,“你且回去等消息吧,三日内,自有分晓。”
说罢,转身便走,身后跟着的东厂番役训练有素,脚步声踏在石板上,整齐得像敲在人心上。
沈池站在槐树下,望着燕庭远去的背影,他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更没想到会首接惊动东厂总提督。
两日后,户部侍郎王启年因贪墨赈灾银两、构陷朝廷命官等十二项大罪被东厂缉拿下狱。
沈池站在澈王府门前,望着朱漆大门上锃亮的铜钉,一时有些踌躇。他虽出身书香门第,但家道中落,如今不过一介布衣,贸然登门拜谢,恐怕不合礼数。
正犹豫间,府门吱呀一声开了,管家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他:“这位公子,可是有事?”
沈池连忙拱手行礼:“在下沈池,特来拜谢王爷相助之恩,不知可否通传一声?”
管家眉头微皱,正欲婉拒,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朗女声:“让他进来吧。”
柳徽站在廊下,手里拿着艾草叶,冲沈池微微颔首:“王爷在书房,你随我来。”
沈池连忙行礼:“多谢夫人。”
穿过几重院落,沈池愈发局促。澈王府虽不奢华,但处处透着内敛的贵气,小径两侧栽着名贵药材。
书房内,余帧正伏案批阅文书,见柳徽领着沈池进来,搁下笔,抬眸淡笑:“沈公子来了?”
沈池深深一揖:“草民沈池,叩谢王爷大恩!”
余帧摆手示意他起身:“不必多礼,不过是举手之劳。”
沈池却仍不肯起身,声音微颤:“若非王爷相助,家父冤屈恐怕永无昭雪之日。王爷之恩,沈池此生难报。”
余帧见他执意跪着,也不勉强:“王启年贪赃枉法,本就该查,只是时机未到。如今他落马,不过是自食其果。”
沈池抬头,眼中仍有感激:“可若非王爷引荐,草民连东厂的门都摸不着,更遑论翻案。”
余帧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沈池略一沉吟,道:“科考在即,草民打算专心备考,若能入仕,必当清廉自守,不负王爷今日之恩。”
余帧点点头,似笑非笑:“有志气。”
正说着,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十三快步进来,低声道:“王爷,宁王府上出事了。”
余帧眸光一凝:“何事?”
十三瞥了眼沈池,似有顾忌。
余帧却道:“无妨,说吧。”
“宁王昨夜遇刺,虽未伤及性命,但右臂中箭,伤势不轻。”十三压低声音,“刺客当场自尽,但身上搜出了东宫的令牌。”
余帧眉头微皱:“太子的人?”
十三摇头:“未必是真,但宁王己借题发挥,今早进宫面圣,哭诉太子欲除他而后快。”
余帧冷笑一声:“倒是会演。”
沈池听得心惊,虽不知朝堂内情,但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连忙起身告退:“王爷既有要事,草民先行告退。”
余帧却抬手止住他:“不急。”
他转向十三:“太子那边有何反应?”
十三道:“太子称令牌是伪造的,反咬宁王自导自演,意在嫁祸于他。皇上己命人彻查此事。”
余帧点点头,他看向沈池,忽而问道:“沈公子,可会下棋?”
沈池一怔,随即点头:“略通一二。”
余帧唇角微扬:“那便陪我下一局吧。”
柳徽会意,起身去备茶,沈池虽不明所以,但也恭敬应下。
棋盘铺开,黑白子交错而落。余帧执黑,落子如风,沈池则谨慎应对,步步为营。
“沈公子棋风稳健,倒不像个书生,反而像个谋士。”余帧似笑非笑。
沈池谦逊道:“王爷过誉了,草民不过是谨小慎微,不敢冒进。”
余帧落下一子:“若你执白,对手步步紧逼,甚至不惜自损一千伤你八百,你会如何应对?”
沈池思索片刻,答道:“若对手攻势过猛,必有破绽。草民会暂避锋芒,待其力竭,再一击制胜。”
余帧轻笑:“暂避锋芒?那若对手不止一个呢?”
沈池手上一顿,隐约察觉余帧话中有话,谨慎回答:“那便借力打力,让他们自相残杀。”
余帧将手中黑子啪地按在棋盘上:“沈公子,科考之后,若有闲暇,不妨多来府上坐坐。”
沈池心头一震,明白这是澈王有意提携,连忙起身行礼:“草民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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