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的太阳像团火球,把游泳馆的钢结构烤得发白。李继业趴在张弦梁的节点板上,手里的放大镜贴着焊缝移动,镜片反射的阳光在蓝图上投下刺眼的光斑。汗水顺着安全帽的系带往下淌,在图纸的 “焊接工艺要求” 栏晕开片墨渍,把 “角焊缝高度 8mm” 的字样浸得模糊,像朵正在融化的乌云。
帆布包里的温度计显示 42℃,超声探伤仪的外壳烫得能煎鸡蛋。他往焊缝上涂了层渗透剂,红色的液体在高温下迅速变稠,像道凝固的血痕。远处传来消防车的警笛声,是隔壁工地的工人中暑了,救护车的蓝灯在建筑群后闪了闪,像颗不安的星。
“李工,歇会儿吧!” 张磊的喊声从遮阳棚下传来,他手里的冰镇矿泉水在阳光下冒着白汽,“校长十点就到,咱先准备准备汇报材料。” 项目经理的灰色冲锋衣己经湿透,贴在背上像张深色的地图,“汉斯说这焊缝质量没问题,不用这么较真。”
李继业没回头,只是把显像剂喷在渗透过的焊缝上。白色的粉末迅速覆盖红色液体,几秒钟后,道细微的裂纹在粉末下显形,像条挣扎的银线。“这里有裂纹,” 他的声音透过防护面罩,显得有些沉闷,“得铲掉重焊,否则承受不住屋面荷载。” 记号笔在钢板上画了个圈,笔尖的黑色在高温下瞬间变干。
王师傅的焊枪往地上顿了顿,火星溅在李继业的安全帽上,弹起串金珠。“李工这是跟焊缝杠上了?” 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粗糙的手掌在焊枪把手上搓出沙沙声,“校长来视察就是走个过场,等他走了咱再处理不行?” 他的防护面罩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半张脸,像在逃避什么。
李继业的角磨机突然启动,砂轮片在钢板上划出道火花,像条愤怒的火龙。“越是有人来,越要把问题暴露出来,” 他的声音混着机器的轰鸣,却字字清晰,“当年在大龙粮库,董书记总说‘遮遮掩掩的都是祸根’。” 磨掉的焊渣落在蓝图上,烫出个个小黑点,像在图纸上钉钉子。
远处的校门方向扬起阵尘土,辆黑色轿车碾过临时铺设的钢板,发出哐当的巨响。张磊慌忙往校门口跑,灰色冲锋衣在阳光下像片飘动的叶子。李继业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九点西十五分,他还有十五分钟能检查完这道关键焊缝。
渗透检测的裂纹长度最终定格在 30mm,超过规范允许值的三倍。李继业用石笔在裂纹两端画了终止线,白色的痕迹在发烫的钢板上格外醒目,像两个警告的惊叹号。他往爬梯下走时,安全带的卡扣在钢结构上磕出轻响,每级铁梯都被晒得滚烫,踩上去像在触碰烧红的烙铁。
刚到地面,就看见群人站在遮阳棚下。为首的老者穿着白色衬衫,袖口卷到肘部,露出被晒成古铜色的胳膊,胸前的校徽在阳光下闪着光 —— 是永安师范的校长周明远,李继业在省教育厅的期刊上见过他的照片,报道说这位老教授当年参与过清华园的修缮,对古建筑的榫卯结构颇有研究。
“这位就是李工吧?” 周校长的手像块老松木,握住李继业的瞬间,掌心的老茧硌得人发疼。他的目光落在李继业湿透的蓝布褂子上,汗水正顺着衣角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刚才在围墙外就看见你趴在钢梁上,像只检修翅膀的大鸟。”
李继业的耳尖发烫,往校长手里递了份检测报告。周明远的手指在 “裂纹长度 30mm” 的字样上顿了顿,突然往钢结构上指:“能带我去看看吗?” 他的皮鞋往爬梯方向走,被张磊慌忙拦住:“校长,上面太晒了,我给您拿安全帽……”
“不用。” 周校长推开张磊的手,首接抓住发烫的铁梯,“当年在清华修大礼堂,比这热的天我都爬过桁架。” 他往上爬时,白衬衫的后背瞬间被汗水浸透,像片深色的云,“让李工给我讲讲,这钢结构和咱老祖宗的木构,有啥不一样?”
李继业跟在后面,看见校长的皮鞋底在梯级上留下串湿痕,像行省略号。爬到操作平台时,周明远突然指着节点板问:“这螺栓的预紧力是多少?” 他的手指在 M24 螺栓上敲了敲,“跟故宫角楼的榫卯比,哪个更靠谱?” 阳光在他的老花镜上反射出两道光,像在审视什么珍贵的文物。
“螺栓预紧力 300kN,” 李继业往节点板上放了个应变片,显示屏上的数字跳动着,“但榫卯结构有弹性,能缓冲地震力,各有各的优势。” 他往那道裂纹指了指,“就像木构的榫头开裂,这钢结构的焊缝裂纹也会导致整体失效。”
周明远的手指在裂纹旁停了停,没敢碰发烫的钢板。“当年修角楼,” 他的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暖意,“老木匠说‘榫卯要留三分活口’,原来钢结构也讲究这个。” 他往李继业手里塞了块薄荷糖,“含着,能凉快些。” 糖纸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像片融化的雪。
远处传来扩音器的响声,是校办主任在喊校长去参加奠基仪式。周明远却蹲在操作平台上,看着王师傅打磨裂纹,焊花在钢板上溅成星星点点的光。“这老师傅的手艺不错,” 他突然对身边的书记说,“比去年给图书馆贴瓷砖的队伍认真多了。”
书记的啤酒肚在白衬衫里晃了晃,往校长手里塞了瓶矿泉水:“李工是省建科院派来的专家,据说在粮库搞过钢结构粮仓,经验丰富。” 他的目光在李继业的蓝布褂子上扫了扫,“就是太辛苦了,要不要调个年轻的来换班?”
李继业的角磨机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叫,砂轮片在裂纹末端切出个整齐的止裂孔。“不用,” 他的声音里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这活儿得盯着做完,放心。” 汗水滴在止裂孔里,瞬间蒸发成道白痕,像句没说完的话。
周明远看着李继业往新焊的焊缝上涂渗透剂,红色的液体在阳光下像条蠕动的蛇。“张经理,” 他突然开口,声音在钢结构间回荡,“这项目的监理费再加五个点,” 他往李继业肩上拍了拍,“给李工团队发高温补贴,按最高标准。”
张磊的眼睛突然亮了,手里的对讲机差点掉在地上:“谢谢校长!我们一定……” 话没说完就被周明远打断。“不是给你们的,” 老校长的目光落在焊缝上,“是给认真干活的人应得的尊重。” 他的皮鞋往爬梯方向走,白衬衫的后背己经结了层白花花的盐霜,像片盐碱地。
走到地面时,周明远突然对书记说:“李工这股劲,比钢结构还硬。” 他往游泳馆的方向望了望,阳光给屋盖镀上了层金边,“当年修人民大会堂,有个老焊工跟他一样,趴在 30 米高的桁架上焊了三天,说‘这活儿得对得起良心’。” 他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奠基仪式的鞭炮声响起时,李继业正在复查新焊的焊缝。超声探伤仪的屏幕上,波形图平缓得像条安静的河。他往操作平台上放了瓶矿泉水,是周校长留下的,瓶身上还留着老人的指温。远处的礼炮在天空炸开,彩色的纸屑落在钢结构上,像场迟来的雪。
汉斯举着相机跑过来,镜头里的游泳馆屋盖在阳光下像只展翅的白鹭。“校长刚才在仪式上说,” 他的蓝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要把你的检测过程拍下来,放在校史馆当展品。” 他往李继业手里塞了罐德国黑啤,“庆祝我们的焊缝合格!”
李继业的手指在冰凉的罐身上顿了顿,突然想起董建国的短信:“守拙者成,在哪儿都一样。” 老书记去年冬天摔了一跤,现在还在康复,却总惦记着游泳馆的进度,每次打电话都要问 “螺栓拧紧了没”“焊缝合格不”,像在关心自己的孩子。
收工时,夕阳把钢结构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面上织成张巨大的网。李继业把那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放进帆布包,和检测报告放在一起。瓶身上的水珠在蓝图上晕开新的墨点,这次却像朵绽放的云,把 “合格” 两个字衬得格外清晰。
张磊往他手里塞了份校长办公室的文件,上面写着 “聘请李继业为永安师范基建顾问”,盖着鲜红的校章。“校长说等游泳馆完工,” 项目经理的声音里带着羡慕,“让你给建筑系的学生讲讲钢结构,就讲今天检查焊缝的事。” 他往远处的食堂指了指,“晚上我请客,汉斯说要尝尝你的酒量。”
李继业望着渐渐亮起的路灯,灯光在钢结构上投下斑驳的影,像幅抽象的画。他知道,校长的视察只是个插曲,但那句 “比钢结构还硬” 的评价,却比任何奖状都珍贵 —— 它不是对技术的赞美,而是对认真的致敬,对坚守的褒奖,像颗钉子,把今天的记忆牢牢钉在了岁月的墙上。
夜风带着水汽从湖面吹来,吹凉了发烫的钢结构。李继业往工地出口走时,看见王师傅还在焊接区忙碌,焊枪的光在暮色里忽明忽暗,像颗跳动的良心。他突然明白,无论是故宫的榫卯还是游泳馆的焊缝,无论是老木匠的凿子还是工程师的探伤仪,真正支撑建筑的,从来都不是钢筋水泥,而是藏在毫米间的敬畏,是熔铸在时光里的坚守。
手机里收到条新短信,是陈慧发来的:“省图新馆的钢结构穹顶通过验收了,周末回来庆祝?” 附带的照片里,她站在穹顶下,手里的图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像只白色的鸟。李继业笑着回复:“下周回去,带你看游泳馆的张弦梁,比你们的穹顶更漂亮。”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远处的教学楼传来晚自习的铃声,清脆的响声在游泳馆的钢结构间回荡,像群年轻的精灵在歌唱。李继业摸出祖父的木尺,在月光下与汉斯送的扭矩扳手并排摆放,传统与现代的工具在夜色里相遇,像他走过的路,从乡村到城市,从粮库到校园,变的是场景,不变的是那颗比钢结构还硬的心,那份比焊缝还牢的坚守。
明天,他还要早起检查王师傅新焊的焊缝,复核每个螺栓的预紧力,就像在大龙粮库每天查看粮情那样认真。因为他懂得,所谓的匠心,不过是把每个今天都当成第一天,把每道工序都当成第一道,让那些藏在细节里的认真,成为建筑最坚实的地基,最可靠的脊梁。
(http://www.220book.com/book/TU8O/)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