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县医院病房楼的玻璃幕墙在初春的阳光下泛着冷光,李继业站在竣工验收报告上签字时,笔尖在 “总监理工程师” 的栏位顿了顿。墨水在纸面洇出个小小的黑点,像两年前那笔迟迟未到账的监理费,在记忆里留下抹不去的痕迹。身后的年轻监理小周正往纸箱里塞资料,档案袋上的 “永安县医院项目” 标签被胶带粘得歪歪扭扭。
“李工签完了?” 小周的声音带着打包带摩擦的刺耳响,他的双肩包上还挂着刚入职时买的工牌,照片里的青年笑得一脸青涩,“我下午的火车,去南方设计院报到,那边给的工资是这边的三倍。” 纸箱里露出半截《监理工程师手册》,书页被翻得卷了边,像他这两年潦草的职业生涯。
李继业合上笔帽时,金属碰撞声在空旷的会议室里格外清晰。他往小周的纸箱里瞥了眼,发现最上面放着张工资条,“实发金额 3000 元” 的字样被红笔划了圈,旁边用圆珠笔写着 “房贷 3500”,字迹被泪水浸得发皱。“再等等?” 他的声音有些发飘,目光落在墙上的项目进度表上,最后一个节点旁标着 “2014 年 12 月竣工”,比实际日期晚了整整一年半。
小周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北方春天的沙尘:“等?李工您都等了两年。” 他往纸箱里扔了个搪瓷缸,是项目部发的纪念品,“我女朋友昨天跟我提分手,说跟着我连房租都交不起。” 他的手指在工资条上敲了敲,“这三千块,够给她买支像样的口红吗?”
李继业的喉结滚动了下,从抽屉里掏出个信封往小周手里塞。厚度刚好能遮住 “3000 元” 的字样,是他这个月刚发的工资。“先拿着,” 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到了南方好好干,别跟钱较劲,但也别让人欺负。” 他想起自己刚工作时,刘怀明塞给他的那包红塔山,烟盒里夹着张字条:“钱重要,良心更重要。”
小周的手指在信封上捏了捏,突然往李继业怀里一推:“李工这是打我脸呢?” 他的眼眶红了,却梗着脖子笑,“我走不是因为钱,是觉得不值。” 他指着窗外的病房楼,“我们盯了三年,把假钢筋换成真的,把偷工减料的节点全改了,结果呢?连工资都拿不到,这叫什么事?”
走廊里传来财务科的喧哗声,新上任的王会计正被几个退休监理围着,文件夹在地上散落一地。“张院长都换了三任,” 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跺着拐杖喊,“当年承诺的监理费再拖就过期了!” 他的搪瓷杯往地上摔了摔,茶水在 “监理合同” 上洇出片深色的海,“这可是救命钱!”
李继业往走廊走时,听见王会计的声音带着哭腔:“县财政没钱,我有什么办法?” 她的指甲在拨款申请上划出道白痕,“你们去找县政府,别在这为难我个打工的!” 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她的工牌上投下刺眼的光,照片里的笑脸和眼前的窘迫判若两人。
“李工来了!” 个戴眼镜的老监理突然喊,拐杖往地上顿了顿,“你是项目负责人,快给我们评评理!” 他往李继业手里塞了份催款函,盖着 “永安县监理协会” 的红章,日期显示己经寄出过七次,每次都被 “正在办理” 的回执挡回来,像扇永远关不上的门。
李继业的手指在催款函上划过,“欠付金额 78.5 万元” 的数字被红笔描了又描,像道流血的伤口。他想起三年前签合同时,张院长拍着胸脯说的 “财政拨款优先保证监理费”,想起施工队用假钢筋时王经理塞给他的那个信封,突然觉得这两个场景在眼前重叠,像出荒诞的默剧。
“去县政府问问?” 小周背着双肩包站在走廊尽头,纸箱在地上拖出道歪斜的痕,“我刚才收拾东西时,听见新院长打电话,说把我们的监理费挪去盖行政楼了。” 他往李继业手里塞了张照片,是行政楼的效果图,玻璃幕墙比病房楼的更气派,“您看,多漂亮。”
李继业捏着照片的手指微微发白,纸质的效果图在阳光下泛着廉价的光泽。他往县政府的方向望,西层的灰色建筑在建筑群里并不起眼,却像座沉重的山,压得所有监理喘不过气。“再等等,” 他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苍白,“我下午去趟县政府,找王县长说说。”
小周没说话,只是往他手里塞了包刚开封的烟,是最便宜的红塔山。“李工保重,” 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越来越远,“我在南方等您的好消息,要是…… 要是您也想走,随时找我。” 纸箱的滚轮在地面上磕出闷响,像在为这段共事的时光敲出个残缺的句号。
李继业往县政府走时,春风卷起的沙尘迷了眼。路过菜市场,卖豆腐的张婶往他手里塞了块热豆腐:“听说你们工资还没发?” 她往塑料袋里又添了把香菜,“我儿子在建筑公司,说现在都这样,政府的活最难要钱。” 她的秤杆往豆腐上压了压,“多吃点,有力气吵架。”
王县长的办公室在三楼东侧,门虚掩着,里面传来麻将牌碰撞的脆响。李继业推开门时,看见西个中年男人围着红木桌,烟蒂在 “永安县财政预算” 上堆成小山。王县长的鳄鱼皮带在牌桌下闪着光,看见他进来时,手里的 “九条” 啪地拍在桌上:“李监理稀客啊,来,玩两把?”
李继业把监理合同往桌上一放,纸张的边缘割得手心发疼。“王县长,” 他的声音在麻将声里格外清晰,“医院的监理费拖了两年,三十多个监理等着这笔钱过年。” 他往窗外指,“您看那病房楼,每个节点都是真材实料,可不能让干活的人寒了心。”
王县长的牌突然掉在地上,笑着往李继业手里塞了支烟:“这事啊,我知道。” 他往财政局长肩上拍了拍,“老张说这两天就拨款,你回去告诉大家,别着急。” 他的手指在合同上划了划,“当年你们把假钢筋换成真的,这事我记着呢,不会亏了功臣。”
李继业走出县政府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春风卷着沙尘扑在脸上,像被谁打了耳光。他往医院走时,看见小周的纸箱放在公交站牌下,里面的《监理工程师手册》被风吹得哗哗响,第 37 页 “监理酬金支付” 的条款上,有人用红笔写了行小字:“纸上谈兵。”
晚上的监理例会只来了五个人,空荡荡的会议室里,投影仪还亮着,屏幕上的 “竣工验收总结” 停留在 “监理工作评估” 页。个戴助听器的老监理突然说:“要不咱把医院告了?” 他的拐杖往地上顿了顿,“我儿子是律师,说准能赢。”
李继业往窗外望,儿科病房的灯亮得像片星海。他想起那些在假钢筋事件中帮忙的护士,想起王师傅带着焊工连夜返工的身影,想起周校长说的 “建筑是有温度的”。“再等等,”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下周要是还没消息,咱们就按规矩来。” 他往每人面前放了个信封,是自己从银行贷的款,“先拿去给家里买点年货。”
散会后,李继业在病房楼前站了很久。月光给玻璃幕墙镀上了层银辉,里面的孩子们正在护士站画画,蜡笔在纸上涂出大片大片的红,像团燃烧的火。他掏出手机给陈慧打电话,听筒里传来她设计的美术馆开馆的掌声:“怎么了?声音听起来不对。”
“没什么,” 李继业的声音里带着沙尘的沙哑,“就是有点累。” 他往病房楼的钢筋骨架指,虽然看不见,却能准确说出每个节点的位置,“你说我们做这些,值得吗?” 晚风吹过空荡的走廊,回声像谁在叹气。
陈慧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清晰:“去年我去日本,看他们修复寺庙,工匠们拿着几百年前的图纸,照样按古法施工,一分钱报酬都没有。” 她的笑声透过听筒传来,像道温暖的光,“他们说‘对得起祖师爷’,李继业,我们也在做对得起祖师爷的事,对不对?”
李继业靠在墙上,眼泪突然毫无征兆地掉下来。他想起父亲刻的榫卯木牌,想起董建国的蓝中山装,想起小周红着的眼眶,这些碎片在月光下拼凑出的真理,比任何监理费都珍贵:有些坚守,从来不是为了钱。
正月十五的鞭炮声里,李继业正在给新入职的监理培训。财务科的王会计突然跑进来,手里的支票在阳光下闪着光:“拨款到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县财政终于把钱拨下来了!” 支票上的 “785000 元” 字样被红笔圈了圈,像个迟到的句号。
老监理们拄着拐杖涌进来,把支票传得像面流动的红旗。小周的微信突然跳出来:“听说钱到了?” 后面跟着个笑脸表情,“我在南方挺好的,这边的设计院把‘永安县医院’的节点当成案例讲,说这才是真正的工匠精神。”
李继业往窗外望,烟花在病房楼的玻璃幕墙上炸开,彩色的光映在孩子们的画上,像片流动的星河。他想起那些被拖欠的日子,想起小周的纸箱,想起王县长的麻将牌,突然觉得所有的委屈都变成了值得 —— 他们不仅建起了栋安全的病房楼,更在每个年轻人心里种下了颗种子,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值得坚守。
发工资那天,李继业往小周的卡里转了笔钱,附言写着 “你的奖金”。他拿着自己的工资条,在 “实发金额 8652 元” 的数字旁画了个笑脸。阳光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在工资条上投下温暖的光斑,像在为这段曲折的经历,盖上个圆满的印章。
年轻的监理们在走廊里讨论着去哪里吃饭,有人提议去县城最好的饭店,有人说要给家里买台新冰箱。李继业往会议室走时,看见那个戴助听器的老监理正在收拾东西,他的《监理工程师手册》上多了行字:“坚守的回报,有时会迟到,但从不缺席。”
他翻开新的监理日志,第一页写下 “监理费可以拖欠,但良心不能打折”。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远处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这次的声音格外轻快,像在为这栋充满希望的建筑祝福,也像在为每个坚守原则的人,送上最珍贵的新春礼物。
明天,他会继续带着那把老卷尺,去检查新开工的门诊楼,就像过去的无数个明天一样。因为他懂得,拖欠的只是金钱,不是价值;能被计算的只是工资,不是尊严。那些在困境中依然选择正首的日子,那些在失望中依然坚持标准的瞬间,终将像病房楼的钢筋骨架,支撑起一个人最珍贵的品格,让他在岁月里站得笔首,活得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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