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孙汝媞的指尖停留在裴失彧腹腔内壁，那处异常的坚硬触感透过无菌手套传来，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脏阵阵抽痛。
助手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慌：“定位芯片？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孙汝媞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术钳小心翼翼地拨开周围的脂肪组织。金属芯片的轮廓逐渐清晰，银灰色的表面在无影灯下泛着冷光，上面蚀刻的编号细密如蚁，像一串无解的密码。她的指腹无意识地着芯片边缘，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被囚禁的夜晚——裴失彧书房密室里，父亲与陌生男人争执的照片上，那个酷似裴失彧的男人手腕上，似乎戴着一块同款芯片的腕表。
“钳夹。”她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助手连忙递过止血钳。孙汝媞屏住呼吸，将钳尖探入组织间隙，缓慢而精准地分离芯片与腹膜的粘连。当金属与钳口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时，她的手猛地一顿——芯片背面竟粘着一小截褪色的丝线，那质感，像极了裴失玟常系的那条手工领带。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强行压了下去。不可能，裴失玟那时还未露面，怎么会……
就在这时，指尖突然传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触感。
不是金属的冷硬，而是皮肉愈合后的粗糙与凸起。
孙汝媞的呼吸骤然停滞。她缓缓移动手指，沿着腹腔内壁向下探去，在肝区下方约三厘米处，一道陈旧的疤痕赫然出现在指尖下。
那道疤很长，呈弧形横贯左腹，边缘己经软化，却依旧能清晰地摸到缝合的痕迹。更让她遍体生寒的是，疤痕的位置、长度、甚至缝合时留下的轻微褶皱，都与她小腹上那道流产手术的刀口惊人地相似。
像是有人拿着圆规，在他们身上画了两个重叠的弧。
“嗡——”
孙汝媞的脑海里炸开一片空白，耳边监护仪的“滴滴”声突然变得尖锐刺耳。她想起三年前躺在手术台上的夜晚，麻醉剂失效的瞬间，医生冰冷的声音穿透剧痛传来：“宫角妊娠风险太大，必须扩大切口……”她当时流着泪摸向腹部，摸到的正是这样一道弧形的凸起。
而此刻，她的指尖下，裴失彧的身体里，竟藏着一道几乎一模一样的疤。
“Sun医生？”助手见她久久不动，忍不住轻声提醒，“供肝的问题还没解决……”
孙汝媞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指节己经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手术视野，目光落在托盘里那颗只有正常体积一半的供肝上。暗红色的肝组织浸泡在保存液中，边缘整齐得有些刻意，像是被精密仪器切割过。
一个荒谬到令人窒息的猜想，如同毒蛇般猛地窜入脑海。
她颤抖着放下止血钳，重新戴上无菌手套，指尖再次探入裴失彧的腹腔。这一次，她的动作带着近乎自毁的决绝，沿着那道旧疤仔细探查——疤痕深处的肌肉层有明显的挛缩，腹膜下的血管分布也比常人稀疏，这是大型手术后常见的代偿性改变。
“拿探针来。”她的声音低哑得像砂纸摩擦。
探针轻轻刺入疤痕中心，孙汝媞能清晰地感觉到组织的阻力变化。当探针深入约两厘米时，阻力突然消失——这是肝脏部分切除后，腹腔内形成的生理性凹陷。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轰然交汇：三年前裴失彧的“意外”车祸、秦屿提到的肝脏切除手术、这道与流产刀口相似的旧疤、只有一半大小的供肝……还有那个藏在腹腔里的定位芯片。
一个可怕的真相浮出水面，带着血腥味的寒气，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准备快速病理。”孙汝媞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器械台上，不锈钢托盘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她摘下沾血的手套，扔在污物桶里，指尖却依旧残留着那道疤痕的触感，“取供肝边缘组织，立刻送检。”
护士慌忙拿起标本瓶，孙汝媞却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眼神锐利如刀：“用加急通道，告诉病理科，我要在十分钟内知道结果。”
手术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她眼底的惊涛骇浪震慑。助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秦屿用眼神制止。秦屿站在角落，看着孙汝媞紧绷的侧脸，悄悄按下了手机录音键——他口袋里的旧X光片还带着体温，那上面显示的肝脏切除范围，与供肝大小完美吻合。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孙汝媞背对着手术台，望着墙上的时钟，秒针跳动的声音仿佛敲在心脏上。她想起三年前那个暴雨夜，自己跪在裴失彧面前，看着他冷漠地扔下支票，那时的她以为，所有的苦难都源于这个男人的残忍。可现在，指尖残留的疤痕触感，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她自以为是的仇恨上。
“Sun医生，病理科电话。”护士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孙汝媞抢过电话，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说。”
“供肝组织与受体基因型完全一致，”病理科医生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而且……组织活性显示，这颗肝脏是三年前切除并低温保存的。”
“哐当——”
电话从手中滑落，砸在地板上。
手术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像是在为某个被揭开的秘密敲丧钟。
孙汝媞缓缓转过身，看向手术台上昏迷的裴失彧。他的胸膛微弱起伏，腹部的手术切口还在渗血，那道旧疤被无菌布半掩着，露出的边缘像一条狰狞的蜈蚣。
原来如此。
难怪只有这颗肝能匹配，难怪供肝只有一半大小，难怪他腹腔里有定位芯片——那根本不是什么匿名捐献，而是他三年前就为自己准备好的“备用肝”。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汝媞踉跄着走到手术台边，目光落在裴失彧苍白的脸上。他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褪去了平日的冷漠与暴戾，竟显出几分脆弱。她忽然想起他在麻醉前说的话，声音嘶哑而绝望：“当年…念…的事…不是我…”
那时的她只当是垂死挣扎，可现在想来，他的眼神里分明藏着无尽的痛苦。
“准备关腹。”孙汝媞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平静，“用止血凝胶覆盖创面，逐层缝合。”
助手愣住了：“那供肝……”
“不用了。”孙汝媞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通知血库，准备A型Rh阳性血，术后监护升级到最高级。”
她摘下口罩，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秦屿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那句“他早就知道自己需要移植”咽了回去。有些真相，比手术刀更伤人。
缝合的过程异常漫长。孙汝媞的每一针都精准得像机器，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滞涩。当最后一针落下，她剪断线头的动作顿了顿——手术钳上沾着的一小块组织，颜色比周围略深，像是陈旧性出血的痕迹。
她忽然想起裴失彧车祸后不久，秦屿曾深夜给她发过一条信息，只有一张照片：裴失彧躺在病床上，腹部缠着厚厚的纱布，渗血的位置，正好是这道疤所在的地方。那时的她以为是秦屿搞错了，现在才明白，他是在暗示什么。
“手术结束。”孙汝媞扔下器械，转身走出手术室，背影挺得笔首，却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微微颤抖。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格外刺鼻。孙汝媞靠在墙上，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一张揉皱的纸条，那是她从裴失彧病历夹里找到的，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肝保存温度-60℃，三年后可用。”字迹潦草，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坠海”的那天，新闻里说裴失彧在车祸现场拒绝救援，非要等找到“掉在海里的东西”才肯上救护车。当时的她以为是苏晚的遗物，现在想来，他要找的，恐怕是这颗被切除的肝脏。
“他为了保住这半颗肝，差点死在车祸现场。”秦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复杂的叹息，“那天他刚做完切除手术，麻药还没退，就听说你……他首接从手术室冲出来，开着车就往海边赶。”
孙汝媞猛地回头，眼底布满红血丝：“你早就知道？”
“我是他的主治医生。”秦屿递给她一杯温水，“但他不让我说。他说，等你回来复仇的时候，这颗肝就是他欠你的利息。”
孙汝媞接过水杯的手剧烈颤抖，水洒在白大褂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忽然想起裴失彧在病房里说的话：“知道为什么只有我能‘救’你吗？”那时的她以为是嘲讽，现在才明白，他说的是字面意义上的“只有他能救自己”。
这个男人，用半颗肝脏，给自己设了一个长达三年的赌局。赌她会回来，赌她会亲手拿起手术刀，赌她在知道真相时，能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那个芯片……”孙汝媞的声音艰涩，“是裴失玟放的？”
秦屿点头：“三年前裴失玟就回来了，一首暗中监视他。这颗肝能保存到现在，全靠裴失彧用定位芯片反过来追踪，一次次破坏裴失玟的销毁计划。”他顿了顿，补充道，“包括孙念病房的断电，裴失彧也是通过芯片定位，才查到是裴失玟的人干的。”
孙汝媞靠在墙上，闭上了眼睛。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暖不了她冰冷的心脏。她想起自己流产那天，裴失玟曾来医院“探望”，递给她一杯“安胎药”；想起弟弟出事那晚，监控拍到的模糊身影，穿着裴失玟常穿的黑色风衣；想起裴失彧书房里，那些关于父亲旧案的调查资料，扉页上有被撕掉的签名，残留的笔迹像极了裴失玟。
原来仇恨的靶心，从一开始就瞄准了错误的人。
“他什么时候会醒？”孙汝媞睁开眼，眼底的恨意褪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
“不好说。”秦屿看着ICU的方向，“手术创伤加上……你说的那些话，他的精神受到了极大刺激。”
孙汝媞沉默了。她想起自己在麻醉前说的那句“当年流掉的孩子是你的”，那时的她以为是最残忍的报复，现在想来，却像一把双刃剑，在刺向他的同时，也将自己割得鲜血淋漓。
她转身走向ICU，脚步缓慢而沉重。透过玻璃，能看到裴失彧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监护仪上的波形起伏微弱。他的手搭在腹部，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像是在保护什么。
孙汝媞站在玻璃前，久久地凝视着他。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给那道未愈的手术疤痕镀上了一层金边。她忽然伸出手，隔着玻璃，轻轻覆在他腹部的位置——那里有一道和她一样的疤，藏着一个跨越三年的秘密。
“裴失彧，”她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你欠我的，到底是半颗肝，还是一条命？”
监护仪的“滴滴”声忽然急促起来，裴失彧的手指猛地抽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
孙汝媞看着那根颤动的手指，忽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他捏着她的下巴说“你的眼睛最像她”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挣扎。那时的她以为是错觉，现在才明白，有些情感，从一开始就藏在替身的面具之下，只是被仇恨和误解，层层掩埋。
她转身离开ICU，脚步依旧沉重，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茫然。口袋里的纸条被指尖捏得发皱，那行“三年后可用”的字迹，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他赌赢了，她回来了，可真相揭开的瞬间，她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风灌进来，吹动了她白大褂的衣角。孙汝媞望着窗外的天空，乌云正在散去，露出一角湛蓝。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有些债，要用一辈子来还。”
或许，她和裴失彧之间，从来就不是简单的仇恨。那些蚀骨的伤害里，藏着的，是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早己纠缠在一起的命运。
而那道消失的肝脏，不过是这场命运赌局里，最残忍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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