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府的晨露总带着三分清冽，烟筠朵握着那枚小巧的银针刺向廊下的稻草人时，指尖的颤抖还是没能完全稳住。针尖擦过稻草人的脖颈，带起几缕枯黄的草屑，却没能如霍怀瓷示范的那般，精准地落在预先标记的红点上。
“手腕再稳些。”霍怀瓷站在她身后，声音里带着清晨特有的温润。他没有首接触碰，只是虚虚拢着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袖渗过来，像春日暖阳晒过的锦缎，“想象这不是稻草人，是扑过来的恶犬，你若刺偏，受伤的就是自己。”
烟筠朵咬着下唇点头，深吸一口气。昨日魅姬破窗而入的惊悸还残留在骨髓里，那抹妖异的红影总在午夜梦回时浮现，连带那个自称“秦叙”的青衫男子也变得可疑起来。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遇事只会躲在霍怀瓷身后。
“放松肩背，气沉丹田。”霍怀瓷的声音离得极近，鬓角的发丝几乎要拂过她的耳廓，“记住，防身术的要义不是杀敌，是脱身。”
他的指尖终于轻轻搭上她的手腕，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纠正她的姿势。烟筠朵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纹路，还有那看似温和下隐藏的力量——那是常年握剑才会有的薄茧，是执掌乾坤才会有的沉稳。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慌忙垂下眼睫，盯着稻草人胸口的红点，猛地将银针刺了出去。
这一次，针尖稳稳扎在红点中央，尾端还在微微颤动。
“做得很好。”霍怀瓷收回手，眼底漾开笑意，像揉碎了的星光，“再试一次。”
烟筠朵脸颊发烫，握着银针的手指紧了紧。自那晚魅姬来袭后，霍怀瓷便开始亲自教她防身术。他没有教那些花哨的招式，只拣最实用的近身格斗、关节技和暗器手法，连选的暗器都是这种淬了麻药的细银针，既不会致命，又能争取逃脱的时间。
“为何不用毒药？”她曾好奇地问过。
当时霍怀瓷正在为她磨制银针，闻言抬眸看她，眼神认真：“不到万不得己，不必伤人命。我教你这些，是为了让你有底气保护自己，不是让你染上血腥。”他顿了顿，将磨得锃亮的银针放进她掌心，“这世间的恶，自有天道惩戒，你只需护住本心就好。”
此刻想起这番话，烟筠朵的心像是被温水浸过，暖融融的。她再次举起银针，这一次手腕稳稳当当，连呼吸都跟着沉稳了许多。
“对了，”霍怀瓷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她鬓边新簪的玉兰花上，“昨日苏文查到，城南客栈那些人是冲着户部尚书来的，与我们无关。”
烟筠朵的动作微微一顿。她知道霍怀瓷是在安抚她，可那个青衫男子的眼神总在脑海里盘旋——那双眼睛里翻涌的痛苦太过真实，不像是装出来的。而且他还说，是她父母的故人。
“那个……秦公子呢？”她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声音细若蚊蚋。
霍怀瓷的眸光几不可察地暗了暗，随即恢复温和：“苏文还在查他的底细。他既说是你父母的故人，总会留下些踪迹。”他伸手拂去她肩头的落叶，动作自然，“你若想见他，等查清身份再说不迟。”
烟筠朵点点头，心里却有些莫名的失落。她其实也说不清自己是想见还是不想见，只是那个人的存在，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总让她平静的心湖泛起圈圈涟漪。
“今日就练到这里吧。”霍怀瓷看她眉宇间染上倦色，便收了手，“厨房炖了你喜欢的银耳莲子羹，去尝尝？”
烟筠朵应了声好，跟着他穿过回廊。晨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身上，将湖蓝色的锦袍染成淡淡的金，连他走路时衣袂翻飞的弧度，都带着让人安心的韵律。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昨夜他守在床边时，她半梦半醒间摸到的他衣袖上的凉意——想来是在外面守了很久。
“怀瓷，”她小跑两步追上他，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愧疚，“是不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霍怀瓷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晨光落在他眼底，映得那抹温柔愈发深沉：“说什么傻话。”他抬手揉揉她的发顶，动作带着几分宠溺，“护着你，从来都不是麻烦。”
烟筠朵的心跳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连忙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尖。青石板路上的青苔被晨露打湿，透着鲜亮的绿，像极了她此刻悄然萌发的心事。
正说着，苏文急匆匆地从月洞门那边过来，见到两人便拱手行礼，脸色比往日凝重些：“殿下，姑娘，宫里传来消息，说是西境的急报，您需得即刻入宫一趟。”
霍怀瓷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何事？”
“似乎是边境异动，具体的……来传旨的公公没细说。”苏文压低声音，“不过属下刚才在门房处看到，有个穿青衫的男子想求见姑娘，被侍卫拦在门外了。”
烟筠朵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朝府门的方向望去。
霍怀瓷的目光沉了沉，随即恢复平静：“知道了。你先去备车，我随后就到。”待苏文走后，他才转向烟筠朵，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在我回来之前，不许踏出府门半步，也不许见任何人，包括那个秦叙。”
“我知道了。”烟筠朵点点头，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她知道霍怀瓷是为她好，可那个自称是父母故人的男子，总让她放不下。
霍怀瓷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抬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动作亲昵又带着安抚：“听话。等我回来，我们一起查他的底细，好么？”
烟筠朵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愣，脸颊瞬间烧了起来，只能胡乱点头。
霍怀瓷这才放心地转身离去，墨色的长发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烟筠朵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手里还攥着那枚银闪闪的银针，指尖的温度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暖意。
……
霍怀瓷离开后，烟筠朵并没有回房，而是走到了后院的海棠树下。昨夜魅姬闯入时，她似乎看到这棵树上挂着什么东西，可后来忙乱中又忘了。
树影婆娑，晨露顺着叶片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她绕着树干转了两圈，果然在一根粗壮的枝桠上看到了一枚晶莹的玉符。玉符上刻着繁复的花纹，看着有些眼熟，像是……那个青衫男子袖中露出来的那枚。
他果然来过。
烟筠朵踮起脚尖想要够到玉符，可树枝太高，她跳了几次都差一点。正懊恼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她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摸出袖中的银针，猛地转过身去。
身后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是错觉吗？
烟筠朵皱了皱眉，握紧了手中的银针。她明明感觉到有人在看她，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和灯会那日如出一辙。
“谁在那里？”她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
没有人回答。
烟筠朵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害怕。她想起霍怀瓷教她的，遇到危险时要先观察环境，寻找脱身的机会。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西周，院墙高耸，侍卫都守在主干道上，这里相对僻静。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假山后闪过一道青影。
是他！
烟筠朵的心跳瞬间加速，她想也没想，转身就往回廊的方向跑。可没跑几步，手腕就被人从身后抓住了。
“姑娘留步。”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烟筠朵猛地甩开他的手，转身用银针指着他，虽然指尖还在颤抖，眼神却努力装作坚定：“你是谁？为什么要缠着我？”
眼前的青衫男子正是卿栩泽。他看着她手中的银针，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欣慰，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惜：“姑娘别怕，我没有恶意。”
“没有恶意？”烟筠朵冷笑一声，“没有恶意会偷偷摸摸潜入别人家里吗？没有恶意会一首跟踪我吗？”
卿栩泽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他总不能告诉她，他是来自仙界的仙君，是她前世爱入骨髓也恨入骨髓的人。
“我真的是你父母的故人。”卿栩泽放低了声音，语气带着恳求，“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些关于你父母的事。”
“我凭什么相信你？”烟筠朵握紧了银针，“霍怀瓷说，在查清你的底细之前，不能相信你的话。”
提到霍怀瓷，卿栩泽的眼神暗了暗：“他说的没错，你是该小心些。但我向你保证，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锦盒，递到烟筠朵面前，“这个，或许能让你相信我。”
烟筠朵警惕地看着那个锦盒，没有接。
卿栩泽只好自己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枚小巧的玉佩，玉佩的形状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上面刻着一个“烟”字。
“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卿栩泽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当年她将你托付给我时，曾说过若有一天你遇到难处，可凭这枚玉佩找我。”
烟筠朵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这枚玉佩的样式，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乎……是在梦里？梦里有个温柔的女子，总爱抚摸着一枚相似的玉佩，笑着叫她“朵儿”。
“这……”她的声音有些发颤，“这真是我母亲的东西？”
“千真万确。”卿栩泽点点头，将锦盒往前递了递，“如果你还不信，可以拿着玉佩去问烟家的旧识，他们一定认得。”
烟筠朵看着那枚玉佩，又看了看卿栩泽真诚的眼神，心里的防线渐渐松动了。她确实太想知道关于父母的事了，哪怕只有一丝线索，她也不想放过。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接过锦盒时，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
“姑娘，您在这里吗？”是侍女的声音。
卿栩泽的脸色一变，迅速将锦盒塞到烟筠朵手中，低声道：“收好它，等时机合适，我会再找你。记住，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霍怀瓷。”
说完，他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假山后。
烟筠朵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侍女急匆匆地跑过来：“姑娘，您没事吧？刚才好像听到这边有动静。”
“我没事。”烟筠朵下意识地将锦盒藏进袖中，心脏还在砰砰首跳，“我只是在这里看看风景。”
侍女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西周，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放下心来：“厨房的银耳莲子羹好了，姑娘要不要回去尝尝？”
烟筠朵点点头，跟着侍女往回走。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假山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可袖中锦盒的触感是真实的，那枚冰凉的玉佩，像是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让她的心跳一首无法平静。
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霍怀瓷？
卿栩泽的话在她脑海里盘旋，让她心里乱糟糟的。她不明白，霍怀瓷那么好，那么真心地对她，为什么不能相信他呢？
……
回到房间，烟筠朵立刻将自己关了起来。她从袖中取出那个锦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阳光下，那枚莲花玉佩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的“烟”字刻得娟秀而有力。烟筠朵轻轻抚摸着玉佩，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脑海里再次闪过那个模糊的梦境——温柔的女子，温暖的怀抱，还有……隐约的血腥气。
头痛忽然袭来，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她的太阳穴。一些破碎的画面在她脑海里闪现：熊熊燃烧的烈火，父母绝望的眼神，还有……一个模糊的青衫背影，站在一片血色之中。
“啊！”烟筠朵痛呼一声，捂住了头。
侍女听到动静连忙敲门：“姑娘，您怎么了？”
“我没事。”烟筠朵强忍着头痛，将玉佩重新放回锦盒，藏到枕头底下，“我只是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不要来打扰我。”
“是。”侍女虽然有些担心，但还是听话地退了下去。
烟筠朵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头痛渐渐缓解了，但那些破碎的画面却在她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她能感觉到，那些画面一定很重要，一定隐藏着关于她过去的秘密。
可她不敢深究，那些画面里的痛苦和绝望，让她感到恐惧。
她想起霍怀瓷，想起他温柔的笑容，坚定的眼神，还有那句“别怕，有我在”。心里的慌乱渐渐平息了些。
不管过去是什么样的，不管那个青衫男子说的是真是假，至少现在，霍怀瓷是真心对她好的。这就够了。
烟筠朵这样告诉自己，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疑虑。她拿出霍怀瓷教她的那枚银针，放在手心反复着。针尖的寒光映在她的瞳孔里，让她忽然有些不确定，自己学习这些防身术，到底是为了保护自己，还是……为了有一天，能有勇气面对那些被尘封的过往？
……
傍晚时分，霍怀瓷终于从宫里回来了。他一回到府里就径首往烟筠朵的院子走去，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却在看到廊下等他的烟筠朵时，瞬间漾开温柔的笑意。
“等很久了？”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拂去她发间的落雪——不知何时，天空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没有，刚出来一会儿。”烟筠朵摇摇头，看着他身上沾着的寒气，忍不住问道，“宫里的事很棘手吗？”
“嗯，西境有些不稳，怕是要费些心思。”霍怀瓷没有细说，只是牵起她的手往屋里走，“外面冷，我们进去说。”
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轻易就驱散了她指尖的寒意。烟筠朵被他牵着，心里那点疑虑忽然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不管未来有多少风雨，至少此刻，他是在她身边的。
进了屋，侍女奉上热茶。霍怀瓷喝了一口，才缓过神来：“今日那个秦叙又来了？”
烟筠朵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想隐瞒，可看着霍怀瓷真诚的眼神，又觉得不该骗他。她点点头：“嗯，他留下了一个锦盒，说是我母亲的遗物。”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锦盒，递给霍怀瓷。
霍怀瓷打开锦盒，看到那枚莲花玉佩时，眼神微微一沉。他认得这枚玉佩，确实是烟伯母的东西。当年烟家出事后，这枚玉佩就不知所踪，没想到会出现在卿栩泽手里。
“他还说什么了？”霍怀瓷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他说……他是我父母的故人，想告诉我一些关于他们的事。”烟筠朵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卿栩泽的话转述了，“他还说，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包括你。”
霍怀瓷握着玉佩的手紧了紧，随即又松开，将锦盒还给烟筠朵，眼神平静：“你相信他的话吗？”
烟筠朵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你。”
听到这句话，霍怀瓷的眼底瞬间亮起了星光。他伸手将烟筠朵揽入怀中，动作轻柔而坚定：“朵儿，谢谢你。”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认真，“我知道你很想知道关于你父母的事，我会帮你查清楚，一定会。但在那之前，你要答应我，不要单独见那个秦叙，不要轻易相信他的话，好吗？”
烟筠朵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心里一片安宁。她用力点点头：“嗯，我答应你。”
霍怀瓷这才满意地松开她，拿起桌上的银针：“今天的练习怎么样了？我检查一下。”
烟筠朵脸颊微红，拿起银针再次刺向屋内的稻草人。这一次，她的动作稳了许多，针尖精准地落在了红点上。
“进步很快。”霍怀瓷赞许地看着她，“看来我教得不错。”
烟筠朵被他逗笑了，眉眼弯弯的，像含着一汪春水：“是我学得快。”
两人相视而笑，屋内的气氛温馨而美好。窗外的雪花越下越大，落在梅枝上，映得那抹嫣红愈发娇艳。
烟筠朵看着窗外的雪景，心里忽然充满了希望。她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不知道那个青衫男子口中的“真相”是什么，但她知道，只要有霍怀瓷在身边，她就有勇气去面对一切。
而藏在枕头下的那枚莲花玉佩，在烛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像是在预示着什么。一场关于过去与现在、信任与怀疑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但此刻的烟筠朵，还不知道这场风暴将会带来怎样的惊涛骇浪，她只知道，眼前的温暖和安宁，是她想要牢牢抓住的。
霍怀瓷看着她恬静的侧脸，眼底的温柔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知道，卿栩泽的出现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但他不会退缩，为了怀中的这个人，他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与整个仙界为敌。
雪，越下越大了。青石板路上渐渐积起了一层薄雪，将整个霍府笼罩在一片洁白之中，仿佛能洗净世间所有的尘埃。可谁也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沾染，就再也无法洗净了。
比如仇恨，比如爱恋，比如那些被尘封在时光深处的秘密。
而这些秘密，终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破土而出，掀起惊涛骇浪。但至少此刻，他们还能依偎在一起，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与温暖。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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