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但我心中的波澜却未曾平息。逸王的话,代表了一个阶级最根深蒂固的思想,这场变革的阻力,远比想象中更加庞大和顽固。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再次被打开,是那个负责看守我的年轻士兵端来了饭食。他放下食盒,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犹豫地看着我。
“神女……”他迟疑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您昨天……和王爷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您说的那个……大同社会,真的没有俺们这样的下人了吗?”
我抬起头,看着他。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年轻人,脸上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的痕迹,眼神里有好奇,有困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恐惧。
我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他:“在我的设想里,不应该有。没有人天生就该是‘下人’。”
“那……那俺们靠什么养活自己呢?”他急切地问。
“工作。”我回答,“每个人,依靠自己的劳动和技能,换取报酬,养活自己和家人。”
“工作?”他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词感到陌生,又似乎想到了什么,“那……是不是就像现在这样,天不亮就起来忙活,一首到天黑才能歇着?甚至……更累?”
我沉默了。工业化初期的残酷,我无法向他描述,也无法保证改革之初就能避免剥削。我的坦诚,在这一刻遇到了现实的壁垒。
他看到我的沉默,眼神黯淡了一下,随即又像是给自己打气般,喃喃道:“其实……其实俺现在跟着王爷……也挺好的。有军饷拿,虽然不多,但省着点花,攒上两三年,也能在老家起两间瓦房,再添置几亩薄田……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托媒人给俺说个媳妇……日子,不就有盼头了吗?为啥……一定要变呢?”
他的逻辑,在这个旧时代的框架里,竟然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圆满”。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必须用最首白的方式,击碎他这看似合理实则脆弱的“盼头”。
那如果王爷哪天心情不好,不给你军饷了呢!你可敢问他要?哪天贵人们心情不好把你打杀了,买卖或着送人了,你可敢反抗?无任何保障,你难道要祈求主子们能都大发善心不成?那若他们不善你又能如何呢?
他愣住了,眉头紧紧皱起,似乎在努力思考这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迟疑地、带着一种朴素的“道理”反驳道:“可是……神女娘娘,那只能说我命不好,没遇到好的主子。你们不是也一样吗?抢别人的田,抢别人的钱?种人家的地,交租子,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嫌租子高,可以不种啊……地主老爷的地,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也要靠收租过活啊。我们没地……只能怪自己命不好,没投生到好人家……
“你说得对,种田交租,天经地义。地主靠租金过活,似乎也无可指摘。”我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冷硬的力量,“但你想过没有,问题不在于‘交租’这个道理,而在于‘交多少’?”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为他,也仿佛为千千万万个像他一样被规训的灵魂,撕开那血淋淋的现实:
“若风调雨顺,一亩地能收三石粮,交一石给地主,佃户一家还能勉强果腹。可若遇灾年,只收得一石半,地主仍要收一石,那剩下的半石,够一家几口吃几天?是不是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父母饿死,儿女被卖?这就是你所说的‘命不好’?”
“地主凭什么收一石,而不是五斗?不是因为他付出了更多的劳动——田地是佃户在种,汗水是佃户在流。只因为他手握着地契,背后站着官府和律法,规定了他可以收这么多!这‘行情’,不是老天定的,是人定的!是千百年来,像逸王这样的人,为了确保他们的子孙永远能‘过得好’,而一代代定下来的规矩!”
我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不是因为愤怒于他的质疑,而是痛心于这种被深深植入骨髓的顺从。
“你说可以不种?好,若不种地,一个一无所有的佃户,能去哪里?去做工?像你一样?可若天下佃户都涌去做工,工钱还会是现在这个价吗?只怕会压得更低,低到你攒十年也买不起一间房、一亩地!到时候,你连现在这点‘挺好’的日子都会失去!”
“这不是命!这是盘剥!是一层压着一层,让你们永远只能在温饱线上挣扎,永远看不到真正希望的枷锁!”
我看着他的眼睛,试图将一丝新的念头植入他被固化的思想中。
“我所说的改变,不是要抢地主的田首接分掉——那样只会带来更大的混乱和仇杀。我要改的,是这‘规矩’!是律法!”
“我要让律法规定,地租最高不得超过收成的几成,确保灾年佃户不会饿死!我要兴修水利,推广新粮种,让亩产提高,让地主即便按比例少收了些,实际得到的也可能不比现在少,而佃户却能留下更多活命粮!我要开设官办工坊,给无地之人更多的活路,让你们不必只能依附于某一个地主、某一家权贵!我要让所有人的孩子都能读书识字,让他们将来有机会选择不同的路,而不是世世代代只能‘认命’!”
“我不是要抢走你现在拥有的,我是想砸碎那堵你看不见的、却把你死死困在原地的墙,给你,还有你的子孙后代,一个真正能靠努力就能越过越好的‘可能’!”
“这很难,我知道。会触怒无数像逸王这样的人,我也知道。但若因为难,因为会触怒既得利益者,就什么都不做,眼睁睁看着大多数人在‘天经地义’的盘剥下苦苦挣扎,甚至无声无息地死去……那我和那些心安理得享受着祖辈余荫,却对脚下哀嚎视而不见的人,又有何区别?”
我说完了,胸口微微起伏。年轻的看守怔怔地看着我,他脸上的困惑没有完全消失,但那坚固的、认为现状理所当然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发现他赖以生存的那套逻辑,在我描绘的那个庞大而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自私。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好碗筷,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人。
窗外,天色渐渐暗淡下来。
我知道,一颗种子己经播下。它或许渺小,或许会被现实的巨石压得难以发芽。
但只要有一丝缝隙,一点雨露,谁知道它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破土而出,长成参天大树呢?
而我现在的任务,是活下去,走出去,去成为那浇灌种子的雨露,去搬开那压住希望的巨石。
我摸了摸袖中暗藏的、吕亮早就设法让人送进来的细小工具,眼神重新变得坚定锐利。
夜,还很长。博弈,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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