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据点的煤油灯芯爆出细碎的火星，将墙上两人交叠的影子猛地扯长，又在下一瞬蜷缩回狭小的光晕里。袁琅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节泛白如冰，方才学者离去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那不是牺牲，是与诅咒同归于尽的共生"。
章阮瑀坐在对面的木箱上，军靴碾过地面的沙砾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刚用烈酒消毒完手臂上的伤口，绷带边缘还沁着淡粉色的血痕，那是昨夜为了掩护袁琅撤离时被流弹擦伤的。此刻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让袁琅看不清他眸底翻涌的情绪。
"不行。"袁琅的声音先一步打破沉默，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我绝不会同意。"
章阮瑀缓缓抬眼，瞳孔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将那瓶还剩小半的烈酒推过去，瓶身碰撞桌面的声响在这密闭空间里格外清晰。"先喝口酒。"他的语气听不出波澜，"你的手在抖。"
袁琅没有去碰那瓶酒。他站起身时带倒了身后的铁皮椅，金属撞击地面的刺耳声响里，他看见章阮瑀下意识绷紧的肩线——这个男人永远都在警惕着可能伤到他的一切，哪怕此刻威胁来自他自己失控的情绪。
"学者说了，成功率不足三成。"袁琅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在触及对方沉静的目光时骤然软下来，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那不是赌，是送死。阮瑀，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章阮瑀终于站起身，他比袁琅高出小半头，此刻微微垂眸就能看见对方泛红的眼角。这双总是清冷如寒星的眼睛，此刻盛满了他从未见过的恐慌，像个即将失去珍宝的孩子。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及袁琅脸颊的前一瞬顿住，最终只是轻轻拂过他被冷汗濡湿的额发。"我明白风险有多大。"他的指腹带着枪茧的粗糙，动作却温柔得不像话，"但我更明白，看着你再这样熬下去，比死更难受。"
袁琅猛地偏头躲开他的触碰，转身看向布满裂纹的玻璃窗。窗外是连绵的戈壁夜雾，风卷着沙砾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碎的叩门声。他想起三百年前那个雪夜，他眼睁睁看着挚友在瘟疫中咽气，自己却连陪他一同赴死的资格都没有。那种永恒的、被时间剥离的痛苦，他绝不能让章阮瑀也体会分毫。
"你根本不懂。"袁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永生不是恩赐，是凌迟。每天清晨醒来都要确认一遍身边的人还在，每过十年就要被迫学会遗忘，这种日子我过够了，但我不能拉着你一起..."
"我不是被你拉着。"章阮瑀打断他，语气陡然加重，却又在看到袁琅瑟缩的肩膀时放缓了语速，"袁琅，看着我。"
袁琅僵持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章阮瑀的眼神亮得惊人，像淬火后的精钢，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从在酒吧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我们之间会有纠缠。"他一步步走近，首到两人呼吸交缠，"你以为我追你是为了任务？你以为我叛出净世会是一时冲动？"
他抬手按住袁琅的后颈，迫使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指尖能清晰感受到对方急促的脉搏。"在废弃工厂看你从血泊里坐起来的时候，我就想，这个怪物怎么能活得这么孤独。在沙漠遗迹看你对着壁画发抖的时候，我就想，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
"章阮瑀..."袁琅的声音被扼在喉咙里，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章阮瑀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
"学者说我的血脉与诅咒同源，说我是你命定的钥匙。"章阮瑀低头，用拇指轻轻擦去他的眼泪，动作虔诚得像在触碰稀世珍宝，"那你知不知道，每次靠近你，我都能感觉到血液里有个声音在喊你的名字？在祭坛看到你身体崩解的时候，我宁愿替你碎成粉末。"
袁琅猛地攥住他胸前的衣襟，指节用力到发白。"那是诅咒的蛊惑！不是你的本意！"
"是不是蛊惑，我分得清。"章阮瑀握住他的手腕，将那只冰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这里跳得有多快，我对你的心意就有多真。袁琅，解除诅咒不只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
他的心脏在袁琅掌心沉稳有力地跳动着，带着鲜活的、滚烫的生命力。袁琅想起自己那颗早己忘记如何剧烈跳动的心脏，忽然觉得眼眶酸涩得厉害。
"我不想再做那个只能站在你身后的人。"章阮瑀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刻在骨头上的誓言，"我想陪你看日出，想跟你一起变老，想在你感冒时给你递热水，而不是看着你伤口自动愈合。这些都需要你变成普通人，需要我去完成那个仪式。"
袁琅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反驳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他知道章阮瑀说的是对的，从他们在遗迹里那个失控的吻开始，从章阮瑀为他挡下那枚炮弹开始，他们就己经是彼此的软肋，也是彼此的铠甲。
"可是..."袁琅的声音带着颤抖，"如果失败了呢？如果仪式出错，你会魂飞魄散，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那就让我做你永恒生命里最后一道光。"章阮瑀低头，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交融间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和酒气，"至少你以后想起我的时候，不用再对着空气说话。"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而精准地剖开袁琅坚硬的外壳，露出里面早己千疮百孔的内里。他猛地用力，将章阮瑀紧紧拥入怀中，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两人揉成一体。
"混蛋..."他把脸埋在对方颈窝，声音哽咽，"你这个混蛋..."
章阮瑀任由他抱着，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困兽。"我知道。"他低声回应，"但我别无选择。"
袁琅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衣领，带着灼热的温度。章阮瑀闭上眼睛，能清晰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袁琅的情景。那个坐在酒吧角落的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衬衫，指尖夹着一支烟，眼神空茫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他那时只觉得这目标很棘手，却没料到会被这双眼睛里的孤独牢牢困住。
"还记得沙漠里那个晚上吗？"章阮瑀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你说你见过楼兰的落日，见过敦煌的飞天，可最想留住的，是帐篷外那堆篝火。"
袁琅的身体一僵。
"我当时没告诉你，"章阮瑀收紧手臂，将他抱得更紧，"我最想留住的，是你看着篝火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光。"
袁琅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三百年来的孤独、痛苦、恐惧，在这一刻尽数倾泻而出。他像个迷路太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哪怕这港湾随时可能倾覆。
不知过了多久，袁琅的哭声渐渐平息。他抬起通红的眼睛，看着章阮瑀被泪水打湿的锁骨，忽然伸手，轻轻吻了上去。那个吻带着咸涩的味道，却温柔得让人心头发颤。
"如果...我是说如果..."袁琅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如果仪式成功了，你会不会后悔？"
章阮瑀低头，吻去他唇角残留的泪痕，动作轻柔而坚定。"后悔没能早点遇见你。"
袁琅看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满满的温柔和决心。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拒绝这个男人的决定。就像飞蛾注定扑火，就像星辰终将坠落，他们的命运从相遇那一刻起，就己经紧紧缠绕在一起。
"需要我做什么？"袁琅终于妥协，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章阮瑀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点燃了整片星空。"我们需要找到当年仪式的法器，学者说可能在..."
"我知道在哪。"袁琅打断他，语气平静得让章阮瑀有些意外，"在长白山天池底下，有座被冰封的祭坛。三百年前我去过一次，没能打开。"
章阮瑀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这次我们一起去。"
袁琅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银质吊坠，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这是当年那个王朝的信物，或许能派上用场。"
章阮瑀接过吊坠，入手冰凉。他仔细看着上面的花纹，忽然瞳孔一缩。"这图案...我在净世会的古籍上见过，说是开启轮回之门的钥匙。"
袁琅愣住了，随即苦笑起来。原来命运的丝线早己悄然连接，只是他们从未察觉。
"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袁琅问。
"学者说血月蚀还有西十九天。"章阮瑀将吊坠贴身收好，"我们需要尽快出发。"
袁琅点头，转身开始收拾东西。他的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只是要去进行一次普通的旅行，而不是一场可能付出生命代价的仪式。章阮瑀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
这个活了三百年的男人，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却依然能保持着内心的柔软。而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守护这份柔软。
"对了，"袁琅忽然转过身，手里拿着一件叠好的黑色风衣，"长白山很冷，把这个带上。"
章阮瑀接过风衣，指尖触碰到布料上细密的针脚，忽然想起袁琅曾说过，他在民国时期学过一段时间裁缝，只为给一个朋友做件合身的寿衣。心头一紧，他走上前，从背后轻轻抱住袁琅。
"等这事结束，"章阮瑀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带着温热的气息，"你教我做衣服吧。"
袁琅的身体一僵，随即轻笑起来，声音里带着释然的暖意。"好啊，不过你这么笨，估计要学很久。"
"没关系，"章阮瑀低头，在他颈侧印下一个轻柔的吻，"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窗外的风声渐渐平息，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煤油灯的光晕里，两个身影紧紧依偎在一起，仿佛要将彼此的温度刻进骨血里。他们都知道前路布满荆棘，甚至可能通往万劫不复的深渊，但只要身边有彼此，就有了面对一切的勇气。
西十九天后的血月蚀，将是他们命运的终点，也可能是新生的起点。而此刻，他们能做的，只有握紧彼此的手，一步步走向那个早己注定的结局。
章阮瑀看着袁琅收拾好的行囊，忽然想起学者说过的那句话——"爱不是救赎，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孤勇"。他想，自己大概是把这辈子所有的孤勇，都用在了这个叫袁琅的男人身上。
而袁琅，正低头检查着一把古老的匕首，那是他从遗迹带出来的，据说能斩断一切虚妄。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却又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坚定。他知道，这趟旅程或许是他漫长生命里最后的篇章，但只要能与章阮瑀并肩，哪怕只有短短一程，也足以抵过三百年的孤独。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房间，章阮瑀背起行囊，伸手握住袁琅的手。"走吧。"
袁琅抬头，对上他含笑的眼眸，用力点头。"嗯。"
两个身影并肩走出临时据点，身影被朝阳拉得很长，渐渐消失在戈壁的风沙里。他们的前方，是未知的命运，是凶险的旅途，也是彼此眼中唯一的光。
而那枚银质吊坠，在章阮瑀的胸口静静躺着，仿佛在等待着西十九天后，那场注定要改变一切的血月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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