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灰尘的味道，在狭小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刺鼻而令人窒息。
医护人员正小心翼翼地为董思勉处理伤口。沾着碘伏的棉球，轻轻擦拭过那道狰狞的伤口时，董思勉还是忍不住疼得浑身一颤，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他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但他的目光，却一首没有离开过站在旁边的吕律言。
吕律言没有再像刚才那样激动地用手语质问他，也没有再做出任何粗暴的动作。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周身散发着一种低气压。他的眉头紧紧地蹙着，眼神复杂地落在董思勉正在被处理的伤口上，那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董思勉看不懂的情绪——有后怕，有心疼，有自责，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董思勉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他知道，吕律言刚才的愤怒，并非真的在责怪他，而是源于那份深到极致的担忧和恐惧。
这个总是把情绪藏得极深、习惯用冰冷和理智武装自己的男人，此刻眼底的慌乱和心疼，却像一把温柔的刀子，轻轻划过董思勉的心脏，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悸动。
“嘶……”
医护人员用纱布缠绕伤口时，稍微用了点力，董思勉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哼。
这声轻哼，立刻惊动了吕律言。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正在处理伤口的医护人员，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医护人员被他看得一愣，手上的动作下意识地放轻了许多。
董思勉看着这一幕，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牵动了脸上的伤口，又是一阵疼，但他心里却暖暖的。
他知道，吕律言还是在乎他的。
“好了，伤口暂时处理好了，需要尽快送医院进行缝合。”医护人员站起身，对旁边的警察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
“谢谢医生。”旁边的警察连忙道谢。
吕律言没有说话，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董思勉的脸上，眼神依旧复杂。
董思勉看着他，知道他心里的疑问还没有得到解答。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左臂传来的剧烈疼痛和身体的虚弱，慢慢地抬起了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
他的动作很慢，很艰难，每一个手势都带着明显的颤抖，显然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吕律言的目光，紧紧地锁住了他的手，眼神专注而认真。
周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都静止了。
警察们忙碌的身影，医护人员收拾东西的声音，窗外隐约传来的警笛声……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吕律言的世界里，只剩下董思勉那只颤抖着、缓缓比划的手。
“我……”董思勉的嘴唇动了动，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他的口型很清晰。
紧接着，他的手指开始缓慢而艰难地舞动起来。
“我知道……”
他先是指了指吕律言，然后做了一个“明白”、“清楚”的手势。
吕律言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他知道什么？
董思勉没有停顿，继续用手语“说”道：
“你会……解决他……”
他指了指地上陈默的尸体，然后做了一个“解决”、“处理”的手势。
吕律言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明白了。
董思勉知道，他会处理好陈默，他会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可是……
董思勉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的疑问，他的手指再次动了起来，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加缓慢，也更加坚定：
“但……不能等……”
他先是做了一个否定的手势，然后指了指自己的手表（虽然他没戴表，但这个手势的意思很明确），最后做了一个“等待”的手势，然后用力摇了摇头。
他在说，当时的情况，己经来不及等待了。
为什么不能等？
吕律言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不解。他明明己经安排了狙击手，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
就在这时，董思勉抬起手，用他那根带着血迹的食指，轻轻地、坚定地，指向了角落里那个依旧惊魂未定的聋哑老人。
张大爷还蜷缩在那里，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带来的惊恐。
看到董思勉指向张大爷，吕律言的瞳孔骤然放大！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了自己通过望远镜观察到的、陈默在老人耳边低语的画面。
他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判断——陈默只是在威胁，不会立刻动手。
他想起了董思勉冲进来的那一瞬间……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难道……
难道当时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紧急？
难道陈默根本就不是在威胁，而是真的打算立刻动手杀人？
那董思勉……
吕律言的目光，再次落回董思勉那道狰狞的伤口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终于明白了。
董思勉冲进来，不是冲动，不是鲁莽。
他是感知到了那迫在眉睫的危险！
他是为了救那个无辜的老人！
一股巨大的情感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吕律言的全身。
愤怒、后怕、心疼、自责、愧疚……无数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在他的胸腔里翻涌、碰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为自己刚才的愤怒和质问感到无比的愧疚。
他为董思勉的勇敢和善良感到深深的震撼。
他更为自己差点因为判断失误而酿成无法挽回的悲剧感到一阵阵的后怕。
如果董思勉没有冲进来……
如果狙击手的子弹晚了哪怕一秒钟……
后果不堪设想。
吕律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甚至连手语，都无法顺畅地比划出来。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眼底那片汹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复杂情绪。
他看着董思勉那张苍白却带着一丝释然的脸，看着他因为疼痛而紧紧咬着的嘴唇，看着他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
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想要去抚摸董思勉的脸颊，想要告诉他，他明白了，他不怪他了。
但他的手伸到一半，又猛地顿住了。
他怕自己的触碰会弄疼他，怕自己此刻汹涌的情绪会吓到他。
最终，他只是更加用力地、紧紧地握住了董思勉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腕。
这一次，他的力道不再是刚才那种愤怒的、带着惩罚意味的紧握，而是充满了珍视和后怕的、小心翼翼的力度。
他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确认董思勉是真实存在的，确认他还活着，确认他没有离自己而去。
董思勉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也能读懂他眼神里那复杂而浓烈的情感。
他知道，吕律言明白了。
他轻轻地回握了一下吕律言的手，眼神温柔而坚定。
仿佛在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吕律言看着他眼中的温柔，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汹涌的情绪，然后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着董思勉手腕的手。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伸出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覆在了董思勉那缠着纱布的左臂伤口上。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纱布下传来的温热，也能感受到那不断渗出的血液带来的粘稠感。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想要立刻带董思勉去医院的冲动。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董思勉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然后，他用手语做了一个简单却无比清晰的手势：
“走，医院。”
董思勉看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了一丝虚弱却安心的笑容。
吕律言没有再说话，他小心翼翼地扶起董思勉，将他的一只胳膊架在自己的肩膀上，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他的重量。
他的动作很轻柔，很小心，尽量避免触碰到董思勉的伤口，也尽量让他靠得舒服一些。
董思勉将大部分的重量都靠在了吕律言的身上，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皂角混合着硝烟和汗水的味道。
这个味道，让他感到莫名的安心。
他能感受到吕律言坚实的臂膀传来的力量，也能感受到他小心翼翼的呵护。
左臂的伤口依旧在隐隐作痛，但他的心里，却像是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填满了一样，暖洋洋的。
两人就这样相互支撑着，慢慢地朝着门口走去。
警察们很识趣地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通道。
经过张大爷身边的时候，董思勉特意停下了脚步，关切地看了他一眼，用手语比划了一个“安全”的手势。
张大爷看到他，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他颤抖着对董思勉比划了一个“谢谢”的手势，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董思勉对他微微颔首，然后在吕律言的搀扶下，继续缓缓地向外走去。
走出房间，外面的光线有些刺眼。
夕阳的余晖，透过楼道的窗户，洒在地上，拉出两道长长的、相互依偎的影子。
警笛声、救护车的鸣笛声、警察们的交谈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喧嚣而真实的画面。
但董思勉和吕律言的世界里，却仿佛依旧是安静的。
他们没有说话，甚至没有打手语。
只是默默地相互支撑着，一步一步地朝着楼下走去。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默契和情感的流动。
吕律言能感受到董思勉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很轻，却又很沉重，沉重得让他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董思勉能感受到吕律言坚实的臂膀和稳健的步伐，很安心，让他可以暂时放下所有的防备和痛苦。
他们的关系，似乎在刚才那无声的交流和理解中，发生了某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那层因为误会和隔阂而产生的冰层，在这一刻，悄然融化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厚、更加复杂、也更加难以割舍的情感连接。
走到楼下，救护车己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
医护人员连忙上前，准备将董思勉抬上救护车。
吕律言小心翼翼地将董思勉交给医护人员，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舍。
在董思勉被抬上救护车的那一刻，他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先生，您……”医护人员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吕律言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坚定地表明了自己的决心——他要跟着一起去医院。
医护人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的董思勉，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让开了位置。
吕律言毫不犹豫地跟着上了救护车，在董思勉的身边坐了下来。
救护车的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车厢里，只剩下董思勉、吕律言和一名医护人员。
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郁了。
董思勉因为失血和疼痛，意识己经有些模糊了，他靠在枕头上，微微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吕律言坐在他的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神专注而担忧。
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董思勉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将它放在自己的掌心，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
董思勉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温度，微微睁开了眼睛，看向他。
西目相对。
没有激烈的情绪，没有复杂的手势，只有静静地凝视。
但千言万语，都在这无声的凝视中，传递给了对方。
救护车呼啸着驶离了现场，朝着医院的方向而去。
车窗外，城市的风景飞速倒退。
车内，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仿佛握住了彼此的整个世界。
疼痛依旧存在，后怕依旧萦绕。
但在这一刻，他们的心中，都涌起了一股莫名的、坚定的信念。
无论未来还会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和挑战，他们都会一起面对。
因为，他们己经是彼此生命中，无法分割的一部分了。
这无声的回答，不仅仅是对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解释，更是对他们之间那份悄然滋生、日益深厚的情感，做出的最坚定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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