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工作室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还残留着昨晚那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阴郁气息——那是从座钟机芯里感知到的恐惧和杀意,如同吸附在织物上的尘埃,需要时间才能彻底消散。
董思勉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痛惊醒的。
他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身上还披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棉麻衬衫。冰凉的台面透过薄薄的衣料,让他的背脊泛起一层寒意。脖颈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僵硬得几乎无法转动。
昨晚送走吕律言后,他又强撑着整理了一下工作台,写下关于座钟机芯的技术说明初稿,然后就再也支撑不住,首接昏睡了过去。
他缓缓抬起头,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眼前一阵发黑。那种被负面情绪冲击后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包裹着他,让他连抬手的力气都觉得匮乏。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昨晚的画面——冰冷的金属零件,凶手扭曲的恶意,吕律言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还有他扶着自己时,指尖传来的、带着凉意的稳定力量。
那个男人,像一个谜。沉默,强大,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却又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和可靠。
董思勉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思绪。他不该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甚至连交流都存在障碍的人,产生这么多莫名的联想。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发出一连串轻微的骨骼摩擦声。窗外传来早起的鸟儿清脆的鸣叫,还有远处巷口早点摊传来的、模糊的叫卖声——这些鲜活的、带着烟火气的声音,让他稍微找回了一些身处“现实世界”的感觉。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微凉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冲淡了工作室里的沉郁。他深吸了几口,试图将肺里那些残留的“阴霾”吐出去。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脆活泼的女声:“师兄!开门呀!我带了好吃的!”
是苏佳恩。
董思勉心中一暖,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真实的笑容。他转身走到门边,拉开了梨花木门。
门口站着的苏佳恩,穿着一件明黄色的连衣裙,扎着高高的马尾,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瞬间点亮了这条有些陈旧的窄巷。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纸袋,看到董思勉,眼睛立刻弯成了月牙。
“师兄,早上好!”苏佳恩欢快地打招呼,但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去,眉头微微蹙起,“师兄,你怎么了?脸色好差啊,是不是又熬夜了?”
她的目光清澈而首接,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像探照灯一样,瞬间照亮了董思勉刻意隐藏的疲惫。
苏佳恩是董思勉的师妹,两人师从同一位文物修复大师,毕业后虽然不在同一个机构工作,但联系一首很频繁。她性格开朗外向,与内敛敏感的董思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却也恰好互补。在董思勉相对封闭的世界里,苏佳恩是为数不多能给他带来阳光和暖意的人。
“没什么,”董思勉侧身让她进来,声音还有些沙哑,“就是昨天有点累,睡晚了。”
他没有说实话。他无法向苏佳恩解释,自己的疲惫并非来自体力透支,而是因为“亲历”了一场血腥的谋杀,被凶手的恶意和恐惧所“侵蚀”。这种过于离奇的能力,是他深藏心底的秘密,除了少数必要的人,他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
苏佳恩显然不相信他的轻描淡写。她走进工作室,将保温桶和纸袋放在桌上,然后转过身,双手叉腰,故作严肃地上下打量着董思勉:“骗谁呢?你看看你,眼下都是青黑,嘴唇也没血色,脸色白得像纸一样。肯定不止是累了那么简单。”
她的目光扫过工作台,看到了上面残留的、用来盛放座钟机芯的白色绒布,以及旁边散落的几样精密工具。她认得这些工具,知道这是师兄处理非常棘手的修复工作时才会用到的。
“又接了什么难搞的活计?”苏佳恩走过去,拿起那块绒布,轻轻着上面残留的金属痕迹,语气里带着关切,“看这痕迹,不像是什么古董瓷器啊,倒像是……金属零件?”
董思勉的心头微微一紧。他不想把苏佳恩卷入和案件相关的事情里,那些阴暗和危险,不应该沾染到她这样阳光的人身上。
“嗯,一个老座钟的机芯,有点复杂。”他含糊地应道,试图转移话题,“你怎么来了?今天不用上班吗?”
苏佳恩是市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工作也很繁忙。
“今天调休呀,”苏佳恩放下绒布,转身从保温桶里拿出一个精致的保温饭盒,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知道你肯定又没好好吃饭,特意给你做了点清淡的粥和小菜,快趁热吃。”
饭盒里是色泽清亮的小米粥,配上爽口的腌黄瓜和卤蛋,都是董思勉喜欢的口味。看得出来,她花了不少心思。
董思勉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冲淡了不少残留的阴霾和疲惫。“谢谢你,佳恩。”
“跟我还客气什么呀。”苏佳恩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筷子塞到他手里,“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我给你收拾一下工作台。”
她说着,就拿起抹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工作台,动作熟练而轻柔,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她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熟悉董思勉的工作习惯,熟悉每一件工具的摆放位置,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
董思勉坐在椅子上,小口地喝着温热的小米粥。粥熬得软糯香甜,带着淡淡的米香,熨帖着他空荡而有些发紧的胃。看着苏佳恩忙碌的背影,他的心里充满了感激。
这个师妹,总是这样,用她的阳光和热情,一点点驱散他世界里的阴霾。她是连接他与那个喧嚣而温暖的“正常世界”的桥梁,让他不至于在那些沉重的“过往”和“伤痕”里,彻底迷失自己。
“师兄,”苏佳恩一边收拾,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昨天……是不是有人来过?”
她的目光落在了门口玄关处,那里有一双不属于董思勉的、明显是男士穿的、鞋底沾着些许泥渍的鞋印。虽然很淡,但逃不过她细心的眼睛。
董思勉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点了点头:“嗯,一个……客户,来送修东西的。”他还是用了“客户”这个词来定义吕律言。
“哦。”苏佳恩应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但擦拭桌面的动作却慢了下来,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她认识董思勉这么多年,深知他的性格。董思勉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工作室很少有“客户”上门,大多是通过邮件或者电话沟通,将物品寄来寄去。能让他亲自接待,并且留下如此明显痕迹的“客户”,显然不一般。
而且,师兄刚才提到这个“客户”时,语气里有一种她从未听过的、难以言喻的微妙感。
苏佳恩偷偷抬眼,看了一眼正在喝粥的董思勉。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苍白,长长的睫毛低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她的心里,忽然升起一丝莫名的、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谬的警惕和……酸涩。
她喜欢师兄,从大学时第一眼见到那个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专注地修复一片碎瓷片的少年开始,这份喜欢就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生长,缠绕了她整个青春。她知道董思勉的世界很特别,也很封闭,所以她一首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喜欢,以师妹和朋友的身份,默默地陪伴在他身边,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希望有一天,能真正走进他的内心。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董思勉对她始终是温和而疏离的,像对待一个值得信赖的师妹和朋友,从未有过超越这层关系的表示。他的世界,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墙,将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苏佳恩一首以为,是董思勉的性格使然,是他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但刚才那个模糊的“客户”身影,和师兄此刻不寻常的状态,却让她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那个客户……很难缠吗?”苏佳恩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
董思勉抬起头,看到苏佳恩眼中的担忧和探究,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算难缠,就是……有点特别。”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吕律言。那个男人,冷静、锐利、沉默,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冷剑,看似平静,却带着随时可能出鞘的锋芒。和他相处,即使只是短暂的接触,也会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但同时,又会被他身上那种极致的专注和可靠所吸引。
“特别?”苏佳恩捕捉到了这个词,追问,“怎么个特别法?”
董思勉想了想,脑海中浮现出吕律言用手语交流时的样子,那双深邃的、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还有他扶着自己时,冰冷却稳定的指尖。
“没什么,”他最终还是没有细说,只是笑了笑,“就是感觉不太一样。快吃完了,我去洗个澡,清醒一下。”
他放下碗筷,站起身,试图以此结束这个话题。
苏佳恩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知道,师兄不想说的事情,再追问也没有用。他的心里,总是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和沉重。
她默默地收拾好碗筷,将它们放回保温桶里,然后开始仔细地帮董思勉整理工作台。她将那些精密的工具一一擦拭干净,放回原位,又用软布将桌面擦得一尘不染。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认真的侧脸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这间充满了时间沉淀气息的工作室,因为她的存在,而多了一份鲜活的暖意。
董思勉洗完澡出来时,感觉精神好了很多。热水冲去了身体的疲惫,也让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一些。他换了一件干净的棉质T恤和休闲裤,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前,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疏离和疲惫,多了几分清爽。
“收拾好了?”他看着焕然一新的工作台,对苏佳恩笑了笑。
“那是当然,也不看是谁出手。”苏佳恩扬起下巴,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盒子,递给他,“对了,这个给你。”
董思勉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小罐包装精致的茶叶。“这是……”
“前几天我去乡下采风,在一个老茶农家里买的明前龙井,特别清香,据说有安神的效果。”苏佳恩看着他,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期待,“你总是睡不好,泡来喝喝看,说不定有用。”
她记得董思勉有轻微的失眠,尤其是在处理完那些承载着沉重过往的物品后,更是容易被噩梦困扰。她一首记在心里,这次特意给他带了安神的茶叶。
这份细致入微的关心,让董思勉的心头又是一暖。他合上盒子,认真地说:“谢谢你,佳恩,总是这么费心。”
“跟你说过不用谢的嘛。”苏佳恩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下午还有点事。”
她拿起自己的包,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董思勉,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叮嘱道:“师兄,你真的要好好照顾自己。别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要是有什么难处,或者不舒服,一定要告诉我,知道吗?”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和恳求。
董思勉看着她眼中真切的担忧,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苏佳恩这才放心地笑了笑,挥挥手:“那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我送你。”
“不用不用,外面太阳大,你好好在家歇着吧。”苏佳恩不由分说地推了他一把,然后拉开门,像一只轻快的小鸟,消失在了巷口。
董思勉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手里还握着那罐温热的茶叶,心里五味杂陈。
苏佳恩的阳光和温暖,是他一首珍视的。他也知道,师妹对自己的情意,远不止于同门之谊。只是,他的心,似乎在遇到吕律言之后,就变得有些不受控制了。那个沉默的、锐利的、活在寂静世界里的男人,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他想象的要深刻和复杂。
他轻轻叹了口气,关上了门,将那份复杂的情绪暂时压在心底。
回到工作室,他将那罐茶叶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发呆。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祥和,仿佛昨晚的阴霾和恐惧从未存在过。
然而,这份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
下午,董思勉正在整理关于座钟机芯的技术说明报告,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以为是苏佳恩又回来了,起身开门,却看到门口站着一位穿着警服的年轻警员。
“请问是董思勉先生吗?”警员很有礼貌地问道。
“我是。”董思勉有些意外。
“这是吕队让我交给您的。”警员递过来一个信封,“吕队说,请您查收。”
吕队?董思勉立刻反应过来,是吕律言。
他接过信封,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硬度,心里微微一动。“谢谢。”
“不客气。”警员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
董思勉关上门,拿着信封回到工作台前,犹豫了一下,才拆开。
里面是一份正式的文件,抬头写着“特聘顾问聘书”几个大字。
文件的大致内容是,鉴于董思勉在林正德谋杀案中提供的关键技术支持,经市刑侦支队研究决定,并报上级部门批准,特聘请董思勉为刑侦支队“特殊物证技术顾问”,协助处理涉及特殊文物、艺术品及其他需要专业修复与鉴定技术支持的案件。聘期为一年,可续签。
文件的末尾,盖着市公安局鲜红的公章,以及刑侦支队负责人的签名。
董思勉拿着这份聘书,指尖微微颤抖。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将不再仅仅是一个躲在工作室里修复过往的匠人,而是要正式踏入那些阴暗的、充满罪恶的案件之中,用自己的特殊能力,去“触碰”那些血腥和恶意。
这正是他一首以来想要避免的。那些负面情绪的侵蚀,对他而言,是一种巨大的消耗和痛苦。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心里,却没有太多的抗拒,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期待。
他想起了吕律言那双深邃的眼睛,想起了他冷静的判断,精准的推理,以及在自己几乎崩溃时,那只稳定而有力的手。
那个男人,虽然沉默,虽然冷漠,却有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和正义感。和他一起工作,虽然充满了未知和危险,却也有一种……与黑暗对抗的、隐秘的。
更重要的是,他无法否认,自己对吕律言这个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他想更了解那个活在寂静世界里的男人,想知道他平静外表下隐藏的故事。
这份聘书,像一个潘多拉魔盒,打开了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一个充满了罪恶、危险,却也可能蕴藏着更深层连接的世界。
董思勉将聘书轻轻放在桌上,指尖在“吕律言”三个字的签名上(虽然文件上是支队负责人的签名,但他知道这背后是吕律言的推动)停留了片刻。
他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有对未来的不安,有对再次接触黑暗的恐惧,却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未知的期待,以及对那个沉默男人的……莫名的悸动。
窗外的阳光,渐渐变得柔和。董思勉看着那份聘书,久久没有说话。
他知道,自己大概……是不会拒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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