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室的时钟指针己经转过凌晨三点，秒针单调的跳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董思勉紧绷的神经。他面前的工作台上，那枚青灰色的玉璧正散发着幽冷的光，裂纹深处渗出的寒意几乎要将空气冻结。
董思勉的指尖悬在玉璧上方两厘米处，指腹因过度用力而泛白。修复工具散落在手边，镊子和刻刀的金属反光里，能看到他眼底蔓延的红血丝——那是连续三十六个小时未合眼的证明，更是被玉璧承载的黑暗情绪反复冲刷后的痕迹。
“最后一笔……”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玉璧上的篆书名单己显露出九成，最后几个被裂纹掩盖的字像嵌在伤口里的碎玻璃，每一次触碰都伴随着剧烈的精神冲击。
就在半小时前，他的指尖刚触碰到那处最顽固的裂纹，一股混杂着海水腥气的窒息感便猛地将他拽入深渊——那是走私船底的暗舱，十几个被捆绑的文物专家蜷缩在黑暗里，铁链摩擦声中夹杂着绝望的呜咽，有人用指甲疯狂抓挠舱壁，指甲断裂的脆响和血珠滴落的声音在感知里无比清晰。
“呕——”董思勉猛地侧过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他扶着工作台边缘剧烈喘息，额头上的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落，砸在深色的台面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视线里开始出现重影，玉璧的轮廓在眼前扭曲成一张巨口，那些刚修复好的篆书名字仿佛活了过来，在裂纹间游走攀爬，变成一张张痛苦挣扎的脸。他知道这是精神过载的征兆，就像电路负荷过大时冒出的火花，再这样下去，他的理智迟早会被烧断。
可他不能停。
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吕律言那句“证据不足”，冷硬的手语动作像冰锥扎在心上。他要把这玉璧修好，要让那些名字清清楚楚地显露出来，要让吕律言看到——他的感知不是幻觉，他感受到的危险真实存在。
更重要的是，他隐隐觉得，这玉璧深处藏着比名单更关键的东西。那些在修复过程中一闪而过的画面：赵副局长办公室里的暗格、加密电话里提到的“船期”、码头仓库的位置密码……这些碎片像拼图一样在他脑海里碰撞，只差最后一块就能拼出完整的真相。
董思勉深吸一口气，从抽屉里摸出一小瓶薄荷精油，倒出两滴抹在太阳穴上。清凉的刺激让他混沌的意识清醒了片刻，他重新坐首身体，从工具盒里选出最细的那把刻刀，刀头只有半粒米大小，是他专门用来处理文物细微裂痕的。
指尖再次落下，这一次他刻意放缓了动作，试图用意志力屏蔽那些汹涌的负面情绪。刻刀尖端抵住玉璧裂纹的边缘，按照纹路走向轻轻刮擦，剥落附着在上面的污垢。
就在刀刃与玉璧最深处的裂纹接触的瞬间——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脑海里炸开，不是幻听，是比幻听更真实的精神冲击。董思勉眼前瞬间一片血红，仿佛有滚烫的气浪扑面而来，耳边充斥着金属扭曲的尖啸和濒死的惨叫。
他“看到”了码头仓库里的场景：十几个黑衣人正将一箱箱文物装上快艇，赵副局长站在阴影里，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串，正是他和走私集团头目同款的那只。突然有人喊了一声“警察来了”，混乱中不知是谁碰倒了油罐，火花点燃汽油的瞬间，赵副局长转身就跑，完全不顾身后还在挣扎的同伙。
爆炸的热浪里，董思勉清晰地“听”到赵副局长对着对讲机嘶吼：“计划提前，让‘清道夫’处理掉吕律言和那个修复师！”
“清道夫……”董思勉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个代号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心脏。他猛地想起三天前在警局走廊里，看到两个穿着维修服的陌生男人给吕律言的水杯里加了什么东西，当时只当是自己精神紧张产生的错觉，现在想来……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他想立刻给吕律言打电话，手指刚摸到手机，却被一股更猛烈的痛苦攫住。
玉璧里积压的所有黑暗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杀戮的血腥、背叛的阴冷、绝望的哀嚎……无数负面情绪像海啸般将他淹没。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撕成了碎片，一部分在工作室里握着刻刀，一部分在爆炸的仓库里被火焰吞噬，还有一部分在冰冷的海水里窒息挣扎。
“啊——！”
董思勉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刻刀从颤抖的指尖滑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捂住胸口，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错位，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视线开始模糊，工作台在眼前旋转，玉璧上的篆书名单变得清晰无比，最后几个名字终于显露出来——其中一个赫然是“赵昌明”。而在名单末尾的空白处，用极小的阴刻手法刻着一行字：“八月十五，三号码头，货船‘鲲鹏’”。
找到了……
这是董思勉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他向前扑倒，额头重重磕在工作台上，鲜血顺着台面流下，滴落在那枚刚刚修复完成的玉璧上，与青灰色的玉石融为一体，像一朵骤然绽放的血色花。
***吕律言赶到工作室时，门是虚掩着的。
凌晨五点的街道还沉浸在酣睡中，只有零星几家早餐店亮起了灯。他站在门口，指尖悬在门把上，心脏没来由地狂跳——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比任何一次面对危险时都要强烈。
推开门的瞬间，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吕律言的瞳孔骤然收缩，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房间，最后定格在工作台前那个趴着的身影上。董思勉蜷缩在桌面上，肩膀微微起伏，后脑勺的发丝被血濡湿，在晨光里泛着诡异的暗红。
“思勉！”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过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手指颤抖着抚上董思勉的后颈，那里的皮肤冰凉，只有微弱的脉搏在指尖跳动，证明人还活着。
吕律言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董思勉翻过来，看到他苍白如纸的脸上布满冷汗，嘴唇毫无血色，嘴角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额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在缓慢渗血，血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领上晕开。
而在董思勉身下的工作台上，那枚修复完好的玉璧静静躺着，青灰色的表面光滑温润，上面的篆书名单清晰可辨，最后“赵昌明”三个字像烙印一样刺眼。玉璧边缘沾着几滴血迹，与那些古老的文字相映，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厉。
吕律言的目光从玉璧移到董思勉毫无生气的脸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想起昨天董思勉红着眼眶问他“在你眼里我的话就这么不可信吗”，想起自己当时冷硬的态度，想起董思勉转身离开时那单薄得仿佛随时会倒下的背影……
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那些他认为“证据不足”的感知，都是董思勉用自己的精神和身体作为代价，一点点从黑暗里剥离出来的真相。
吕律言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董思勉苍白的脸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珍宝。他看到董思勉的睫毛微微颤动，眼角滑落一滴泪，即使在昏迷中，也带着难以言说的委屈和痛苦。
“对不起……”吕律言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这三个字堵在喉咙里太久，此刻说出来，带着滚烫的温度和无尽的悔恨，“对不起，思勉，是我错了。”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董思勉的能力，从第一次在案发现场看到这个能从破碎物品里“读”出真相的年轻人开始，他就知道董思勉拥有多么不可思议的天赋。可这一次，他被“程序正义”、“确凿证据”这些冰冷的词汇困住了脚步，甚至因为担心董思勉的精神状态，下意识地否定了他的感知。
他忘了，董思勉的能力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每一次感知，每一个“预感”，背后都是他独自承受那些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和黑暗。
吕律言小心翼翼地将董思勉打横抱起，动作稳而轻，仿佛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怀里的人很轻，瘦得能清晰地感受到骨骼的轮廓，这让他更加心疼——这段时间，董思勉到底承受了多少他不知道的痛苦？
他注意到董思勉的右手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指缝里嵌着细小的玉屑，虎口处有被工具磨破的伤口。吕律言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用自己的大手轻轻包裹住那只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点温度。
“我们去医院。”他低头在董思勉耳边轻声说，尽管知道对方听不见，却还是放柔了语气，“别怕，我在。”
抱着董思勉走到门口时，吕律言的目光再次落在工作台上的玉璧上。那上面的名单和船期信息，是董思勉用近乎自毁的方式换来的。他从口袋里掏出证物袋，小心翼翼地将玉璧装进去，放进随身的公文包锁好——这不仅是破案的关键证据，更是董思勉承受痛苦的证明。
走出工作室，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带着露水的湿气。吕律言将董思勉抱得更紧了些，用自己的外套裹住他，挡住寒风。
发动车子时，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小陈发来的信息：“吕队，查到赵副局长昨晚和码头仓库有过联系，我们怀疑他可能提前动手了。”
吕律言看着信息，眼神冷得像冰。他回复：“通知所有人，按玉璧上的名单布控，重点监控三号码头，另外……加派人手保护董思勉所在的医院，我要让‘清道夫’有来无回。”
发送完信息，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上昏迷的董思勉，对方的眉头依然紧锁，像是在做什么不好的梦。吕律言的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曾经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强大，足够谨慎，就能保护好身边的人。可现在他才明白，有些伤害不是来自敌人的枪口，而是源于自己的疏忽和怀疑。
车子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朝着医院的方向驶去。吕律言看着前方逐渐亮起的天色，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董思勉醒来，他要亲口告诉对方——
他信他，从始至终，都信。
只是这份信任，来得太晚，代价也太大了。
后座上，董思勉在昏迷中轻轻哼了一声，像是感受到了什么，原本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动，恰好握住了吕律言搭在座椅背上的手。
温热的触感传来，吕律言的心猛地一颤。他放慢车速，另一只手回握住那只冰凉的手，紧紧地，仿佛要将自己的温度和力量，都传递给这个为他承受了太多痛苦的人。
黎明的微光透过车窗照进来，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破碎的星辰，在黑暗过后，终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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