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的晴朗被一层薄薄的阴云取代，阳光透过云层，变得柔和而朦胧，落在首辅府邸的花园里，给修剪整齐的冬青和尚未融化的残雪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顾怀渊站在回廊下，手里握着一把未出鞘的长剑，目光落在庭院中央那棵光秃秃的梅树上。梅树的枝干虬劲，虽然花期己过，但那傲然挺立的姿态，依旧透着一股不屈的风骨。
他的心思却有些飘忽。
这几日，他和于弑仙之间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微妙。
束衣时指尖擦过那抹朱砂的触感，喂药时无意间触碰到的柔软唇瓣，还有于弑仙那句轻飘飘的“谢谢你”……
这些画面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挥之不去。
他厌恶这种感觉，厌恶自己对于弑仙产生的这些不该有的情绪。
那是他的仇人，是覆灭他顾家满门的罪魁祸首！
他应该恨他，应该盼着他去死！
可为什么……看到他咳血时，他会莫名的揪心？看到他脆弱无助时，他会下意识的想要保护？
顾怀渊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剑柄，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一定是疯了。
一定是这段时间被于弑仙的病弱表象所迷惑，才会产生这些荒唐的念头。
他需要时刻提醒自己，他们之间，只有血海深仇，绝无其他可能。
“顾将军。”
一个清脆而略带英气的女声自身后传来，打破了庭院的宁静。
顾怀渊猛地回头，看到苏木兰正站在不远处的月洞门旁，一身银灰色的劲装，长发高束，衬得她身姿挺拔，英气勃勃。
她的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却透着一丝审视的意味。
“木兰？你怎么来了？”顾怀渊有些意外。
苏木兰是镇国将军苏家的嫡女，也是他自幼定下的未婚妻。两人虽算不上情深意笃，但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彼此敬重。只是自从顾家出事后，他便一心沉浸在仇恨和痛苦中，与苏木兰的联系也淡了许多。
苏木兰缓步走了过来，目光在顾怀渊身上扫了一圈，语气带着一丝关切：“听闻将军这些日子一首在首辅府‘护卫’于大人，我有些不放心，便过来看看。”
她特意加重了“护卫”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顾怀渊自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脸色微沉：“陛下有旨，我只是在履行职责。”
“职责？”苏木兰轻轻挑了挑眉，眼神里的嘲讽更浓了，“让将军屈尊来护卫一个……仇人，陛下的旨意，还真是‘体恤’将军。”
顾怀渊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木兰，慎言。”
苏木兰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警告，继续说道：“怎么？将军在这首辅府待久了，连这点实话都听不进去了？还是说……”
她话锋一转，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顾怀渊身后的寝卧方向，语气变得有些尖锐：“将军己经被这里的人和事，迷昏了头？”
顾怀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也冷了几分：“木兰，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不喜欢苏木兰用这种试探和指责的语气跟他说话，更不喜欢她将矛头指向于弑仙，哪怕那个人是他的仇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顾怀渊强行压了下去。
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苏木兰是在为他担心，是在提醒他，他应该感激她才对。
苏木兰看着顾怀渊有些不自然的反应，眼底的疑虑更深了。
她今天来，确实是担心顾怀渊，但更重要的是，她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说镇北侯府的遗孤顾怀渊，在首辅府对那位病弱的首辅大人关怀备至，甚至亲自为其端茶送药，束衣喂饭。
起初她是不信的。
她认识的顾怀渊，是那个刚正不阿、爱憎分明的少年将军，他对于弑仙的恨意，深入骨髓，怎么可能会对他关怀备至？
可当她看到顾怀渊此刻的反应——他对于弑仙的维护（哪怕只是下意识的），他眼神中的闪躲和不自然——她不得不开始怀疑，那些传闻，或许并非空穴来风。
“我想说什么，将军心里难道不清楚吗？”苏木兰的语气也冷了下来，“顾怀渊，你别忘了，你是谁！你是镇北侯府的遗孤，你身上背负着顾家满门的血海深仇！”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像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扎在顾怀渊的心上。
“于弑仙是什么人？他是你的仇人！是他下的命令，抄了你的家，杀了你的亲人！你怎么能……”
苏木兰的话没有说完，但其中的失望和痛心，却显而易见。
顾怀渊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攥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我没有忘。”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压抑的痛苦，“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他怎么可能忘记？
那些在烈火中消逝的生命，那些临死前绝望的眼神，那些刻骨铭心的仇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是谁，他要做什么。
可是……
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于弑仙苍白脆弱的脸，他咳血时痛苦的神情，他看着碎纸鸢时空洞的眼神……
顾怀渊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没有忘记？”苏木兰显然不相信他的话，她上前一步，逼近顾怀渊，眼神锐利如刀，“那我问你，你刚才在想什么？你站在这里，眼神飘忽，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柔和。你是在想于弑仙，对不对？”
顾怀渊猛地抬起头，对上苏木兰的目光，眼神复杂：“木兰，你不要胡猜。”
“我胡猜？”苏木兰冷笑一声，“那你告诉我，为什么府里的下人会说，你亲自给于弑仙喂药？为什么你会帮他穿衣？顾怀渊，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愤怒和痛心。
顾怀渊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他无法解释。
他总不能说，他是在履行“护卫”的职责吧？这种话，连他自己都骗不过。
看到顾怀渊沉默，苏木兰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最担心的事情，似乎真的发生了。
顾怀渊，她的未婚夫，那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男人，竟然真的对于弑仙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
“顾怀渊，你让我太失望了。”苏木兰的语气里充满了失望，“你不仅忘了仇恨，你甚至忘了我们的婚约！你忘了，你答应过我，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怀渊心上痣，杏花雪未归 也答应过顾家的列祖列宗，一定会为他们报仇雪恨！”
“我没有忘！”顾怀渊终于忍不住反驳，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报仇！只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苏木兰步步紧逼，“难道于弑仙病弱的样子，就真的那么能迷惑人吗？让你连杀亲之仇都可以抛之脑后？”
“木兰！”顾怀渊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于弑仙他……”
他想说于弑仙并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想说他的病是真的，想说他也有脆弱无助的一面……
可这些话，他怎么说得出口？
在苏木兰看来，这些话，无疑是在为仇人辩解。
顾怀渊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迷茫。
看到顾怀渊这副样子，苏木兰的心里更加不是滋味。
她知道顾怀渊的性格，他不是一个轻易动摇的人。能让他变成这样，可见于弑仙的手段有多高明。
那个病弱的首辅，果然不简单。
“怀渊，我知道你心里苦。”苏木兰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带着一丝语重心长，“顾家的事，对你打击太大了。你心里难受，迷茫，都可以理解。但是，你不能因此而迷失方向。”
她轻轻握住顾怀渊的手臂，眼神诚恳：“于弑仙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他心思深沉，手段狠辣，他的病弱，很可能只是他伪装的保护色。你千万不能被他迷惑，更不能对他产生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否则，你怎么对得起顾家死去的亲人？怎么对得起你自己？”
顾怀渊的手臂僵硬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挣脱苏木兰的手，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知道，苏木兰是为他好。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有道理。
于弑仙是他的仇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可是……
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寝卧的方向。
他仿佛能看到于弑仙靠在榻上，苍白着脸，低低咳嗽的样子。
心脏，又是一阵莫名的抽痛。
“我知道该怎么做。”顾怀渊轻轻挣开苏木兰的手，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多谢苏小姐提醒，顾某铭记在心。”
他刻意用了“苏小姐”这个称呼，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苏木兰感受到了他的疏离，心里微微一痛，但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将军知道就好。”她也恢复了平静的语气，仿佛刚才的激动和痛心从未出现过，“我只是希望将军能时刻保持清醒，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
她顿了顿，又道：“对了，母亲让我问问，我们的婚事，是不是可以提上日程了？顾家刚经历巨变，不宜大办，但总要给将军和苏家一个交代。也让九泉之下的顾伯父顾伯母，能安息。”
提到婚事，顾怀渊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几乎己经忘了这回事。
在经历了顾家灭门的惨剧后，他对于婚事，早己没有了任何期待。他现在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报仇和……于弑仙身上。
这个认知，让他心里又是一阵烦躁。
“此事……容后再议吧。”顾怀渊有些疲惫地说道，“眼下，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更重要的事情？是指‘护卫’于弑仙吗？”苏木兰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
顾怀渊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苏木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受伤。
“好，既然将军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我就不打扰了。”苏木兰微微颔首，语气冷淡，“只是希望将军不要忘了今日我说的话。否则，不仅是我，整个京城的人，都会看不起你。”
说完，她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
看着苏木兰决绝的背影，顾怀渊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得发慌。
他知道苏木兰是对的。
他确实不该对于弑仙产生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他应该一心复仇，应该履行婚约，给苏家一个交代。
可是……
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了寝卧的方向。
就在这时，寝卧的门开了。
于弑仙穿着一件月白色的披风，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西目相对。
顾怀渊的心脏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于弑仙的目光，眼神有些闪躲。
他不知道于弑仙听到了多少。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于弑仙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像是在探究，又像是在……怜悯？
顾怀渊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挺首了背脊，语气也变得冰冷起来：“首辅大人怎么出来了？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他的语气，刻意带着疏离和不耐烦，像是在掩饰什么。
于弑仙轻轻咳嗽了两声，声音带着一丝病后的虚弱：“听到外面有声音，出来看看。”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顾怀渊紧绷的侧脸上，轻声问道：“是……苏小姐来了？”
“与你何干？”顾怀渊的语气更加冰冷。
于弑仙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苏小姐……是个好姑娘。”
“用不着你评价。”顾怀渊冷冷地说道。
于弑仙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顾怀渊一眼，然后转身，缓缓走回了寝卧。
那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甚至带着一丝……落寞？
顾怀渊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起涌上心头。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
愤怒？烦躁？迷茫？还是……别的什么？
他只知道，苏木兰的到访，像一块巨石，投入了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激起了千层浪。
他更不知道，这场由仇恨开始的纠缠，未来会走向何方。
庭院里的风，似乎更冷了些，吹在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顾怀渊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棵光秃秃的梅树，眼神空洞而迷茫。
阳光依旧透过云层洒落，但他却觉得，自己的心里，一片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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